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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11月4日,上海光复,社会风气为之焕然一新,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男人脑袋后面垂着的那根长辫子不见了。其实,在辛亥革命之前,上海就已兴起了剪辫风潮。1910年12月25日在张园召开的剪发大会便是明证。然而,如同清军入关后为推行“剃发令”,狂嚣“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成千上万无辜百姓因拒绝剃发而惨遭杀戮那样,要让普通大众将祖祖辈辈拖了两百余年的大辫子一刀剪断也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于是,剪辫后来竟演变为一场纷纷攘攘、声势浩大的全民运动。
黄楚九宣传剪发辫
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宣告成立,中国历史由此进入一个新纪元。当天,上海各界在张园举行游园会以示庆祝。游园会的节目可谓精彩纷呈,文明戏、滑稽、女声歌唱轮番登台,日本艺人也赶来捧场,表演舞蹈及魔术。不过最吸引游客的还要数那尊立在园门入口的张勋模拟像,只要掏出一块钱,就可以打“张勋”一记耳光;出资100元者,便有资格将人像一拳打翻在地。当然,游园会的所有收入全部捐给了沪军都督府,充作军费。
那一日,张园内游人如织,但有一位仁兄却既不看演出,也不留恋园景,而是攥着厚厚一叠铅印传单,四处分发。拿到传单的游客驻足浏览,只见传单上方的一行标题极为醒目:“快快剪辫浅说”,再观落款的地方写着:“黄磋玖谨启”。黄磋玖是何许人也?他不是旁人,正是当时在上海滩小有名气的中法大药房老板黄楚九,磋玖乃是黄楚九的字。那个在张园里散发传单的人即是黄楚九本人。
在众人印象中,黄楚九是一个精明的商人。然而,身为明末大儒黄宗羲的后裔,黄楚九在政治上也颇有点祖上的风范。辛亥革命期间,他就站在了时代潮流的风口浪尖。上海光复后,沪军都督府发布了《剪辫告示》:“凡我同胞,一律剪发,除去胡尾,重振汉室。”告示一出,黄楚九即毫不犹豫地将辫子剪掉,还动员家人及店里的伙计剪辫,并在中法大药房门口设摊,聘请剃头师傅为行人免费剪辫。
可是,沪上剪辫运动的进展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顺利,个别性急者早就按捺不住,甚至出言不逊:“满清发辫外人讥为豚尾。大汉光复已经月余,一般下等社会仍复拖辫不去。岂甘为畜牲乎?抑甘为满奴乎?”
黄楚九自然也是心中着急,可他并不鲁莽,瞅准这次游园会的时机,自费印制传单,向市民广为散布,宣传剪辫的意义。辛亥革命以后,上海县城内和租界里充斥着各类传单,不少使用的却是化名或略称,如“国民公启”、“大汉国民通告”等。且不论这份传单是否真的出自黄楚九的手笔,但仅凭黄楚九敢于在落款处以真名示人这一点,足见其胆识过人。
此张传单通篇采用口语化文字,虽通俗直白,却很是犀利。文中把辫子形象地比作“尾巴”,将拖着这条“尾巴”视为奇耻大辱:“要晓得一个人,所以同禽兽两样的分别,第一就是没有尾巴。我们的尾巴实在是一桩大大的耻辱。”既然祖宗是为了生存,不得不留辫,那辛亥革命后人们剪辫就是为祖宗报仇。“现在我子孙争气,应该趁这好机会,快快把辫子剪掉,我晓得我祖宗在地下也快活的。”
剪辫的意义还不止于此。因为“英、美、德、法都是非常强盛,我们见了,心里也就羡慕得极。但是精神上有学不到的,是我们程度不到,也叫没有法子。若讲形式上是没有什么难学的。立志一剪,也就有一种新国民的式样了”,“至于剪了辫子,别样种种的好处,那实在说不尽的。像省铜钱,省衣服”等等。
黄楚九自己不曾想到这张传单到了工部局便衣巡捕的手里,还进入了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档案中。若不是如此,恐怕黄楚九的这一义举就将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剪辫助饷
1911年12月4日在公共租界里出现了这样一张传单,抬头上书一行大字:“论今日之发辫宜捐助军需”。以发辫来资助军需,这真是一个令人拍案的妙招。
军饷是最令沪军都督府上下挠头的难题。因经费捉襟见肘,拖欠军饷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几次三番之后,军心动摇,有的士兵甚至威胁说如果拿不到薪饷,大家就散伙。为了支持革命,沪上各界纷纷以义演、义卖等各种方式筹款助饷。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些机智的义士仁人把募款的目光瞄准了那一条条长辫子。众所周知,长头发能换得铜钱,那把剪下的辫子白白扔弃岂不可惜?于是,补救社的刘辅民、彭悦侨、陈汉卿、蒋憩庵、曾松龄等人联合发起组建“捐辫助饷会”。这份传单可以说是捐辫助饷会的成立宣言。补救社是1910年由钱化佛创办的,设于天津路74-75号。它名义上是一家教育机构,实则为一地下革命组织,其会员多为来自各地的革命志士。
在传单里,刘辅民诸君痛陈垂辫的弊端,称其有“三大消耗”:“日需打辫”为消耗之一;“置香油、泡花水及辫线等类”为消耗之二;“衣服易污,污则易坏,坏则必再缝”乃消耗之三。“有此三害,当去之为恐不速,何犹恋恋为哉?”再者,如果只耗损一点时间和物料也就罢了,长长的辫子还有三大贻害:外国人时常拿这辫子作为讥讽中国人的笑柄,侮为豚尾,此为自受其辱;拖着辫子,为人追逐,容易被捕,此为自受其害;在夜眠缠身、如厕扫地时,“最高贵之头颅亦因是而拖泥带水焉”,此为自受其苦。一般而言,宣传剪辫的意义,多从民族大义的角度出发,似刘辅民等这般独辟蹊径的全面分析,倒也让人耳目一新。
按照传单里所指的办法,剪辫者只要将自己的发辫送至补救社,捐辫助饷会就会开据收条,以资证明。俟收发积价达到百元,即送沪军都督政府,并登录报章,以便捐赠者稽查。为防止有人借机敛财,传单最后还特别注明:“本社并无会员在外代收,即送到本社者,均以收条为据。”
强制剪辫 风起云涌
辛亥革命成功之后,虽提倡剪辫之说者,不乏其人,然倡者自倡,留者自留,卒未大收效果。于是乎,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种种强制剪辫的现象层出不穷,由此也招惹出不少是非。
1911年12月4日,江南制造局内贴出了一张由沪军都督陈其美签署的布告,全体职工必须在5天内剪去发辫,否则立即开革。但即便如此,仍有10名山东籍铜匠,宁愿辞工也不愿剪去辫子。
12月29日下午3时半,有一群敢死队员在制造局外面的马路上剪过路人的辫子。这敢死队是刘福彪麾下的一支生力军。刘福彪尽管是青帮通字辈老大,帮内人称“当家三爷”,却率领会党武装参加了攻打制造局的战斗。后在地方绅商和团体代表推选都督的会议上,刘用手榴弹威吓在场众人,遂使陈其美顺利当选,刘福彪因此深得陈的器重。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他的这支敢死队那也是牛气得很。他们只要见到留着辫子的路人,就强行将其按住,“喀嚓”一剪子。敢死队员们个个精神头十足,那路人们见状则避之不及,有的还赶紧报警。想不到闻讯而来的巡警不仅没能阻止敢死队员们的肆意妄为,他们自己也卷入了一场剪与拒剪的对抗之中。当时部分巡警尚未剪辫,而是将辫子盘在头顶上。双方照面之后,话不投机,便厮打起来。紧接着,有百余名敢死队员从制造局冲出来相助,结果4名巡警被捕并被解往沪军都督府。
同日傍晚,沪宁铁路车站的出口处挤满了接车的人。他们正翘首以盼一列从南京开来的火车。列车本应于5时15分到站,结果至6时半才抵达。误点的原因竟然又与剪辫有关。原来,6名革命军士兵在南京登上火车,他们上车后,不由分说就动手剪起旅客的辫子来。整整一车的人数以千计,一大半都留有辫子,士兵们的鲁莽行为招致公愤,有的还公开与当兵的叫板。就这样,车厢里乱作一团,以致影响了列车的正常运行。这些士兵在苏州下车,据知情者称被剪去的辫子估计约有1000条之多。
翌日下午3时,一群剃头匠,大概有50人,前往晋谒上海民政长吴怀疚。他们向吴申诉说,由于当兵的经常闯入他们店内,剪掉顾客的辫子,吓得人们都不敢光顾理发店。剃头匠们已无法正常营业,只好空守着店门,忍饥挨饿。吴怀疚答应为他们向陈其美都督递呈请愿书。结果如何呢?不得而知,然而从下文的故事里,不难想见,剃头匠们的抱怨定是一时难以平息的。
1912年1月6日下午2时,有5名士兵前往一家餐馆,他们不是来打牙祭的,而是冲着餐馆老板及其伙计们的辫子而来。但后者也不是善茬,哪里肯乖乖就范,双方随即发生殴斗。店内的家什被砸了个精光,一名士兵还受了重伤。后来又有一批士兵赶到,把老板赵阿五和他的两个伙计抓了起来,押往都督府。
1月15日,上海地方团体在天后宫举行新年招待会,庆祝民国成立。劝人剪辫成了招待会的主要内容之一,不仅有人登台宣讲,还有一些市民和商团团员自愿充当理发匠。此外,组织者还规定蓄辫者不准入内,除非表示愿意剪辫。当日下午3时25分,虹口巡捕房突然接到报告,称有一群人在乍浦路、吴淞路、天潼路上强剪行人的辫子,引发混乱,致使交通停顿。好几辆载有外国人的黄包车也遭拦截,车夫的辫子被剪了去。巡捕们闻警后立刻全体出动,赶到现场。只见那几条路上聚集着大批中国人,纷乱不堪。一辆外国人乘坐的汽车在乍浦路天潼路转角被一伙人阻拦,他们正想爬上车子时,看见巡捕过来,便一哄而散。当巡捕开始驱赶吴淞路上的人群时,还有人从沿路店铺的楼上把花盆等物朝他们扔来。在巡捕的弹压下,局势迅速得到控制,当场拘捕了9名主犯。之后又有一队巡捕赶来增援,在乍浦路等处一直巡逻到晚上7时,见情况恢复正常才逐渐撤回。16日上午,这些犯人在会审公廨受审,其中8名被告各判监禁6周。
只要有人留辫,强迫剪辫的事情就难以禁绝。为此,民政长吴怀疚于4月16日发布限期剪辫告示。为了督促落实告示的要求,4月25日下午2时,县警务长穆湘瑶率领差役及若干士兵前往县城各处城门。他命令手下凡是看到留辫者,一律剪去他们的辫子。差役们手持剪刀在县城开展了大规模的剪辫活动。士兵们甚至闯入私宅,对居民强行实施剪辫。
对于“外来的辫子”,地方政府也不放过。6月14日下午4时30分,若干县城商团团员前往南市咸瓜街袭击留辫的山东船民。当他们剪掉两个船民的辫子后,立即引发了一场混战。城里的商团团员哪里敌得过彪悍的船民,不多时,他们就只好大声呼喊巡警前来助阵。有10名巡警奉派前来平息这场乱子,但等他们赶到咸瓜街时,船民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透过这一桩桩的事例,100年前上海的那场剪辫运动在我们的面前变得愈发清晰了。辛亥革命不仅终结了在中国延续两千余年的封建帝制,更开启了民智,改变了国人的思想观念和民众的日常生活方式,这大概就是后人一再描述剪辫运动的缘由所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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