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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武的“天问”与荀子的思考
著名经济学家、耶鲁大学终身教授陈志武2010年出版了新著《中国人为什么勤劳而不富有》。这本书的书名实则是中国的一个历史性的“天问”。在该书的自序里,陈志武谈到:“在我的老家湖南,农民每天早出晚归,甚至把老少留在家乡,自己常年在外打工,日复一日,一年到头就是为了一份糊口的收入,没有剩余财富,在温饱的边缘上活着。”
我和陈教授算是湖南大同乡,湖南乡间成长时代的回忆,使我对这段话深有感触。我的父母、我的祖父辈和父老乡亲,几乎都是异常能吃苦的人。我的外祖父又是其中尤为突出者,其劳作的辛勤程度,若非亲眼目睹常人都难以相信。在人民公社时期,他早晨4点多就出去捕鱼虾拿到集市上叫卖,卖完后回村和生产队一起出工,傍晚收工后又奔赴自留地劳作,直到天漆黑才回家吃晚饭。年复一年如此,除了春节难得有休息的时候。即便如此,我的外祖父和其他乡民一样,过的生活仍是孟子两千多年前说的那样,“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已是人生难得的幸福了。
战国时期另一大思想家、略晚于孟子的荀况,在《王制》一篇中说过的一段话,若与陈志武的“天问”对照分析便知,关于如何解决“民富”与“国强”之间的平衡关系,中国的贤哲已思考了几千年。荀子说:“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筐箧已富,而百姓贫,夫是之上溢下漏。”荀子所言的“民”和陈志武所说的“中国人”,所指范围基本上是重叠的,即指大多数普通的民众特别是生活在底层的百姓。荀况所处的战国时期,尚有西周封建制残余,因此社会有着民、士、大夫的明显分层。民,当然不包括人身权都从属他人的奴隶,而是指庶人,以农民为主;士则是特权日益丧失,比民更高一层而比贵族低一层的中间层,基本上不是靠农耕而是靠武艺或智力为生,小官吏亦属于这一阶层。大夫则是高级官员了。至于荀子所说的“实府库”,指的就是各国诸侯掌管的国库,并非全体国人的公产。“王者”指行“王道”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在礼崩乐坏、战争不断的春秋战国时代,仅仅是儒家圣贤对所谓“尧舜禹三代之治”的一种想象,中国历史上是不存在的。靠武力霸道立国的国家,富的是士这一阶层;而苟延国祚的仅存之国,是当大官的富有;如果财富都集中到国君的仓库里,那么就离亡国不远了。这样的国家贫富差距过大,上面的阶层富得都溢出来了,下面的多数百姓那点财富却还在不断地漏走。
应当说,荀子所言的“富士”、“富大夫”、“富筐箧,实府库”,在中国不同的历史阶段存在过,但唯独“富民”,考诸历史,很难肯定地说有过这样的时代。即使是被后世称赞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康乾盛世”,也只能说社会的总体财富增加,类似“士”、“大夫”等阶层的富裕程度强于其他时期,而“民”仅仅是日子稍微好过一些。因此康熙执政多年后,看上去天下太平财富增多,但犹有“康熙康熙,吃糠喝稀”的民谣,这说的是大多数庶民真正的生活常态。
中华民族的祖先是靠勤劳坚韧创造了伟大的文明,也曾在这个星球上创造过足以傲视其他民族的巨大财富。但无论是西周确立的“封建制”,还是始皇帝一统天下后,“百代皆行秦政”,从来没能从政治制度上解决财富集中于少部分人手中特别是官府手中这一痼疾。从根本上说,就是庶民的权利几乎没有制度性保障,他们只有辛勤劳作创造财富缴纳赋税供养官府的义务,而没有权利和他们要供养的那些人坐下来谈判财富的分配方式。统治者阶层如果有某些“清官”、“明君”,无非是不希望竭泽而渔以求保持剥削的可持续性,但这种做法已是许多人称颂的“仁政”了。
对财富分配的不平等,西周时期的先民已认识得很清楚了,他们知道自己创造的财富究竟哪里去了:“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诗经?豳风?七月》)农夫是何等的辛苦,可他们要供养的统治者,“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诗经?魏风》)对这种勤劳而不能富有的处境,不堪承受时只能造反,通过改朝换代进行利益的重新分配,但分配的方式不变,无非一方面“天街踏尽公卿骨”,另一方面“王侯宅邸皆新主”。少数原来处在底层的幸运儿大难不死,在以无数人做炮灰为代价的基础上,变成了掌握社会财富分配权的上等人。每次这种利益的再分配,带来的是死者枕藉,是血流成河,是生产力受到了极大的破坏。“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是中国不同朝代繁华皆如昙花一现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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