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家庭"普遍存在"过度粘连"

陈浩海

2011年10月15日
     据《新闻晚报》报道，无论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电视剧《双面胶》，还是表现80后爱情和婚姻生活的《裸婚时代》，都毫无例外地将戏剧矛盾集中在同一屋檐下的婆媳矛盾、翁婿冲突、隔代教养等问题。相似的故事，更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一再上演。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精神科医师、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生物和行为家庭研究中心”研究员石振宇博士日前在接受女性周刊专访时表示：过度粘连、边界不清、角色混淆，成为“中国式家庭”当中普遍存在的问题。
　　
　　指望老人洗衣服，就别拒绝他们指手画脚
　　
　　记：请解释一下，过度粘连、边界不清、角色混淆是什么？
　　
　　石：相比于西方家庭，中国家庭往往是三代人联系较为紧密，祖辈在经济和家庭事务（比如，照顾小孩）上帮助小家庭，因此也就出现了一般的“421”或“221”家庭。这样的家庭现象并不必然出现问题，但增加了某种问题出现的可能性。比如年轻父母过多地把养育小孩的责任推给老人，老人过多地参与到夫妻的婚姻生活中去。比如年轻夫妻与公婆同住，房子是公婆帮忙付首付的，孩子是公婆主要负责照顾的，婆婆每天到小夫妻的房间打扫卫生，给小夫妻洗衣服。儿媳妇可能还是会抱怨：婆婆进我们的房间时连门都不敲，或者是带小孩的方法不对。我们经常可以听到年轻人抱怨公婆或岳父母对自己的干涉太多，但他们有没有想过：你把你应该承担的责任推给了老人，你就必须放弃部分权力；当你指望老人给你洗衣服的时候，就不可能同时指望老人不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
　　
　　调查中遇到的一种比较典型的情况是，有些年轻男子虽然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但仍然是mummy’s boy，从小被妈妈宠着或管着长大，对妈妈言听计从。那他怎么能处理好和妻子的关系？当妈妈对儿子儿媳妇的婚姻生活、财务状况、家庭分工都大包大揽地干涉时，这个年轻丈夫根本无法做出完全独立的决策。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矛盾，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记：这种家庭问题会对孩子造成什么直接影响吗？
　　
　　石：很多“421”或“221”家庭，是为了照顾小孩才选择住在一起的。但代际的过度粘连，对小孩的教育和成长也可能造成负面影响。比如，强势的婆婆把儿子捏在自己手里，同时因为她平时主要负责照顾孙子，再努力把孙子拉到自己身边，一起来孤立儿媳妇，造成严重的家庭不平衡。在这样的家庭里面，儿媳妇已经被排挤了，她怎么会有足够的精力来照顾小孩？如果爸爸妈妈内部经常闹矛盾，爸爸更亲奶奶而不是妈妈，妈妈经常跟奶奶争斗，而奶奶还是主要照顾自己的人，这种家庭出来的小孩，他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呢？这样复杂的家庭关系也会令他感到困惑，他以后患焦虑、抑郁的几率可能会更大。
　　
　　跟女儿“同盟”的母亲，和被“排挤”的父亲
　　
　　记：你有接触过因为过度粘连而出现问题的案例吗？
　　
　　石：前几年我做过的一个心理咨询个案。一个外地女孩，上高二，割腕自杀被救了过来，她父母带她来上海治疗。她自杀之前留了一封遗书，大概内容是：妈妈为这个家庭付出很多，但爸爸总是脾气暴躁，为一点小事就发火，跟妈妈吵架，也不关心我们。我选择了自杀，但我没有责怪爸爸的意思。
　　
　　记：女儿就因为看不惯爸爸对妈妈的暴躁而自杀？
　　
　　石：她的遗书是这么说的，事实是这个已经濒临分裂的家庭需要重新平衡，需要一个“替罪羊”，女孩就主动扮演了这个自我牺牲的角色。她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爸爸家里很穷，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但妈妈出身很好，女孩爸爸和妈妈婚姻，有点门不当户不对的意思，妈妈那边的亲戚很长一段时间对爸爸都不够尊重。但她爸爸后来赚钱多了，就有点想翻身的意思，脾气也越来越大，夫妻感情越来越不好，到后来夫妻两个分房住。这个妈妈呢，就经常会把女儿搂在怀里哭诉，说你看爸爸又不回家，他对我们怎么怎么不好。这个妈妈没有能力去解决夫妻之间的问题，但她把女儿拉过来结成一个同盟，跟女儿一起攻击和排挤丈夫。女儿确实是同情妈妈的，但她对爸爸也没有妈妈那么多的恨意，最终她选择了自我牺牲，希望失去女儿的悲伤可以把爸爸妈妈重新拽到一起来。
　　
　　记：我能不能这样说：这个向女儿哭诉的妈妈，对女儿的伤害可能要大于脾气暴躁的爸爸？
　　
　　石：我们一般不会这样治疗，这只会引起当事人的自责，对事态的进展也没有多少帮助。我们要做的是重新平衡这个家庭中的夫妻关系，能够使爸爸感受到自己不是被妻子和女儿孤立的，使他和爱人之间的关系达到平衡；能够让妈妈认识到夫妻之间的问题要在夫妻之间解决，不要把孩子拉进来；当然也要通过各种方法传递给女儿一个信息：她是一个女儿，不是妈妈的朋友或者姐妹，不用承担父母之间矛盾的责任。
　　
　　平衡的家庭是边界清晰，又相互沟通协作
　　
　　记：你一直提到“家庭平衡”，怎么解释这个概念？
　　
　　石：这是一个相对容易模糊地概念，平衡的意义，在于家庭成员能够与角色和年龄适合地、自主又协作地处理日常矛盾。它不是指家庭的无矛盾状态，而是指家庭在冲突和矛盾面前展现出的修复和提升能力。简单地从家庭结构讲，首先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组成家庭，成为夫妻，夫妻关系是一个家庭的核心关系，然后来了一个小孩，又有了亲子关系。夫妻和小孩要以一个整体的形式，去应对两边的父母，这个圈一定要划好。不能儿子去跟奶奶划了一个圈，把妻子撇在圈外。当然，对两边的父母来说，他们首先是夫妻的一个小圈，然后才是跟儿媳儿媳妇、孙子的关系，儿子和孙子，都不是这个小圈的组成部分。只有每个小圈划好了，几代人之间的大家庭才可能取得平衡，这就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过度的粘连，厘清边界。
　　
　　记：有了小孩之后，妻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将主要时间和精力用在照顾小孩上，而丈夫则在外打拼工作，你怎么看待这种夫妻关系让位给亲子关系的情况？
　　
　　石：亲子关系当然很重要，但如果它取代夫妻关系成为家庭的核心关系，那这个家庭的平衡还是被打破了。你可以想象：一个丈夫和妻子被抛弃在核心关系之外，结果会怎样呢？我的建议是，不管是哪个年龄段的家庭，首先协调好夫妻关系，然后是亲子，以及其他相对外层的关系。
　　
　　记：婆媳关系是中国人看来最难相处的一种关系，在你看来，要达到家庭的平衡，丈夫应该起到什么作用？
　　
　　石：首先，做丈夫的要为家庭提供一个安全的氛围或者环境，保证这个小环境不被外来侵犯。这种“侵犯”，其实对妻子来说，主要就是来自丈夫的家庭。当然，我所谓的“侵犯”和“反对侵犯”都不是敌对关系，但需要划清界限。
　　
　　其次，丈夫要为家庭提供一些更宏观层面的管理和支持。比如说对于家庭生活中发现的一些问题，要有意识地去调整。这些问题包括：由于工作忙，或者有了孩子之后，你跟妻子之间的关系有些疏远；妻子跟你父母之间的关系紧张，是否需要你的支持和协调，等等。有些妻子可能也能承担起部分责任，但当妻子更多地承担起家务和教养小孩的责任，做丈夫的需要拿出自己的支持和力量。
　　
　　严苛的家庭教育，有时就是“焦虑的派遣”
　　
　　记：我们最后回到小孩的问题。中国式家庭的一大特征就是，四个祖辈、两个父辈的期望，都寄托在最小的这个孩子身上，这算是一种“过度粘连”吗？
　　
　　石：我们将之定义为“焦虑的派遣”。家长们把自己感受到的生存压力和焦虑转嫁到孩子身上，他们希望孩子以后能过上好日子，那就从现在考个好成绩、好大学开始，或者把自己没有完成的、达不到的、希望达到的目标，寄托到孩子身上，这就是很多家长认为的家庭教育的主要部分。孩子也会感染到家长们的焦虑，所以我们不时看到有孩子因为一次考试没考好就选择自杀的新闻。
　　
　　中国流行的“成功学”催眠了很多成年人，“只要你努力了，你肯定能怎样”，或者“如果你没怎样，那肯定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这种直线性、僵硬的因果关系被某些家长当作真理灌输给孩子。他们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有的孩子的资质确实一般，逼是逼不出来的；或者，你家长也不过是一个一般人，你又指望孩子能怎样？
　　
　　记：最近上海发生了中小学生跳楼事件，你怎么解释这种现象？是因为家长或老师的要求太高，纪律太严吗？
　　
　　石：在家庭教育中，纪律和规矩是是绝对需要的，但要有一定的弹性。过于严苛的规矩，会给孩子造成一个压迫的、焦虑的心情。比如说，父母要求每天必须完成作业，这没问题，但偶尔有一天，孩子不舒服，或者哪怕是贪玩忘了，没完成作业，父母也要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如果不容易任何例外情况，久而久之，父母立下的严苛的规矩，每天完成作业，考试考多少分，考第几名，等等，就变成了孩子内心对自己的绝对要求，如果达不到这些要求，他就会很焦虑、很自责、进而可能会自我怀疑，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离这些要求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的焦虑程度是外人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