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孩寻找历史：从赎罪到亲情

陈浩海

2011/09/18 07:30:00 来源:东方早报
       本文导读：米田麻衣，这个连用普通话交流都还有些困难的日本80后女孩，除了海南，她还去过上海、哈尔滨、齐齐哈尔、抚顺等地，实地找寻那场战争留下的阴影，“我相信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历史。”

     米田麻衣，这个连用普通话交流都还有些困难的日本80后女孩，在海南和那些身居偏远山村的阿婆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大部分时间，她只能给阿婆按摩，陪她们睡觉，看她们做饭，然后在村里转一转。

　　除了海南，她还去过上海、哈尔滨、齐齐哈尔、抚顺等地，实地找寻那场战争留下的阴影，“我相信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历史。”

　　早报记者 黄志强 发自海南海口

　　“苗族的阿婆、黎族的阿婆、临高的阿婆……”

　　米田麻衣默念着她认识的海南“慰安妇”，过去的两年，她不定期地探望了7位海南“慰安妇”，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带上药品、水果等礼物，前往这些阿婆家同吃同住两三天，在刚刚过去的中秋节，她再次来到一位阿婆家，共吃团圆饭，一起观看中秋晚会。

　　米田麻衣是一个80后日本女孩，现在正在海南师范大学学习汉语。和她交谈的过程中，她大部分时间露出灿烂的笑容，侃侃而谈，偶尔眉头紧锁，甚至抓耳挠腮，“怎么说呢？怎么说呢？唉，我的脑子。”她在努力搜索脑海中并不够用的词汇，来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时，电子词典和纸笔经常派上用场。

　　这个连用普通话交流都还有些困难的女孩，在和那些身居偏远山村的阿婆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大部分时间，她只能给阿婆按摩，陪她们睡觉，看她们做饭，然后在村里转一转。“真的没有办法。”麻衣说她正计划学习临高方言、苗语和黎语。

　　麻衣对历史充满兴趣，大学学习国际关系，这促使她频繁来到中国，除了海南，她还去过上海、哈尔滨、齐齐哈尔、抚顺等地，实地找寻那场战争留下的阴影，“我相信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历史。”

　　“如果做错了，我应该道歉”

　　麻衣第一次听到关于“慰安妇”的事情是在高中的时候，一名历史老师让他们看了一些中国“慰安妇”照片，“我们都吓了一跳”，从那个时候起，麻衣开始对历史以及“慰安妇”问题感兴趣。

　　在麻衣看来，这名历史老师非常特别，因为他没有按照教科书来上课。

　　麻衣说日本的历史教科书很少涉及侵华战争，“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都是日本在受害，日本被美国侵略，被原子弹轰炸，日本人很可怜，死了很多人，我们都不知道在中国发生了什么，在韩国发生了什么”，而关于侵略战争的部分也只是提及“有些日本人去了亚洲很多国家，做了不好的事情，完了”。麻衣称这些“不是真的历史”，对于真的历史，她说很多老师不知道，有的老师知道也不敢教。

　　“如果做错了，我应该道歉，一个国家应该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高中的时候没有办法学习更多的课程，麻衣决定要上大学，要知道更多，几年后，麻衣在大学里选择了国际关系专业，也正是在大学里，她开始真正参与支持“慰安妇”的活动。

　　在大学期间，通过朋友介绍，麻衣加入了“中国人战争受害者索赔要求支持协会”，这是一个支持海南“慰安妇”索赔的年轻人团体。因为成员都是同龄人，麻衣觉得很有亲近感，“在日本，参加这样活动的都是老年人，他们的表达方式也比较激烈，我觉得没有亲切感，而我们的活动有些可爱的，支持的也是女性的问题，所以我加入了。”麻衣觉得“可爱”的活动更能促成对话。

　　加入协会后的第一次活动就让麻衣刻骨铭心。2008年，几名海南“慰安妇”亲自前往日本提起诉讼，麻衣和她的同伴们来到法院门口进行采访，声援受害者。“亲眼看到她，感觉老人小小的，走路也很困难，但是她却是从很远的海南来到日本，为了给自己的名誉作证，她要把本来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说出来。”麻衣说第一次见到受害者黄有良，她“震惊了”，而随后的败诉更让她感到沮丧。

　　在机场送别一名海南阿婆时，麻衣哭了。这是麻衣和这位阿婆的第一次见面，虽然阿婆痛恨日本军人，当时即便如此，麻衣依然感觉到阿婆对日本的年轻人很热情，麻衣清晰地记得一个细节，“我送她的时候很冷，我上前给阿婆贴上暖宝宝，但是她担心我也很冷，她又把暖宝宝送回给我，她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每次我把东西给她吃，她总是说你们吃吃吃。”

　　这是麻衣第一次因为“慰安妇”哭泣，从那以后，她开始频繁来到海南，实地看望这些阿婆，但麻衣没有再哭，她说每次和阿婆过得都很开心。

　　“阿婆突然说出几句日语，全是骂人的”

　　2009年，5个日本女孩来到海南省临高县皇桐镇，麻衣就在其中。她们都来自“中国人战争受害者索赔协会”，这是麻衣第一次来到海南看望“慰安妇”，过程有矛盾、有意外。

　　“我很害怕，如果她们拒绝我们怎么办？”麻衣怀着忐忑的心理，带着药品、糖果、水果、蔬菜等礼物进入王玉开阿婆的家。

　　“我在日本的时候，觉得她们每天都在哭，但当我进入她的家后才发现，她也会笑、做饭，和我们一样。”阿婆的乐观让麻衣觉得很意外，“我买菜给阿婆，她说不要这么多，一点点就够了，每次都这样说。”麻衣说阿婆虽然很穷，但很坚强。她们也很少直接送钱，因为担心别人说“阿婆拿了日本人很多钱”，偶尔阿婆生病住院，她们会资助一些医药费。

　　当天晚上，5个女孩在王阿婆家住了一晚，由于语言不通，她们只能动手很少动嘴，她们给阿婆按摩，陪在阿婆身边，偶尔邻居过来充当翻译。

　　“因为我们说的话，用的东西和身上的装饰，阿婆和邻居都知道我们是日本人，但是她们很热情。”第一次接触虽然没有更多的沟通，但却让麻衣不再害怕，也让她下定决心以后再来。

　　第二次来到王阿婆家，麻衣变成了一个人，这一次她和王阿婆亲近了许多。

　　一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王阿婆正在和邻居聊天，聊着聊着，麻衣突然听到王阿婆说出了几句日语，但全是骂人的话，这是战争时期日本军人经常说的话，王阿婆依旧记得，“她开始说起很多往事，很长一段时间，阿婆一直在说话，但是我完全听不懂，邻居也没有翻译，阿婆一直哭。”麻衣感觉非常难过，因为自己的到来让王阿婆想起了受害的经历。

　　“我觉得她说的那些，应该是所有日本人应该知道的事情。”麻衣的心里充满矛盾。

　　在日本上大学和读研究生的期间，麻衣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到海南看望“慰安妇”，有时一个人，有时和朋友一起来，她担心毕业后就没有了时间，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协会成员忙于工作，越来越少有时间来到中国。

　　麻衣的坚持并不轻松。“飞机票很贵，我只能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做过摄影助理。”麻衣每次来到中国都要呆上两周左右的时间，全程自费，这一切都依靠她打工维持。

　　今年3月，麻衣研究生毕业，她决定干脆来到海南留学，这样看望阿婆就变得容易很多。只要周末有空，麻衣就会去看望一个阿婆，去临高、苗寨……只要她知道她都去，过去的两年，“我认识了7个阿婆，对她们的事情了如指掌。”她习惯了没有语言交流，每次就是给阿婆按摩，陪她睡觉，看她做饭，不过麻衣计划学习临高方言，还要学习黎语和苗语，“真的没有办法。”因为这样可以和阿婆更亲密些。

　　对历史抱有浓厚的兴趣，并参与其中，这与麻衣成长的家庭密不可分。麻衣说自己的父母很开放，经常参加一些活动，“两伊战争”（1980年-1988年，又称第一次海湾战争，发生在伊朗和伊拉克之间一场长达8年的边境战争）爆发时，麻衣还很小，父母就带她参加了反战游行，麻衣的妈妈是个女权主义者，这也影响了麻衣的成长。

　　“阿婆的问题一方面是战争问题，一方面是女性的问题，所以我很感兴趣。”

　　父母虽然支持麻衣，但并不是经济上的坚强后盾，很早就断了麻衣的“粮”，留学海南的麻衣生活依旧辛苦，她每天除了忙于繁重的学习，还要在休息的时候兼职教日语。麻衣说海南的食物有些油腻，家乐福的寿司有点贵。

　　“在日本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很少”

　　“因为我们有错，日本现在的历史教育并不好，有些人为了选举，不愿改变。所以我们有责任，日本政府应该道歉，但是至今都没有，我是一个日本人，应该做点什么。”这是麻衣关注“慰安妇”的初衷，她也一直在坚持。

　　麻衣一再强调在日本，和她有一样想法的年轻人并不多。对于麻衣经常去海南，身边的朋友一开始很好奇，当麻衣告知自己的经历时，“他们没有什么兴趣。”同样在中国，麻衣也结识了越来越多的中国朋友，但对于“慰安妇”问题，“他们好像也没有兴趣”。

　　麻衣一直在研究年轻人对于战争的看法，她在硕士论文中提到，目前关注战争受害者的活动过于单一，对于“孙子世代”来说太沉重，很难引起他们的共鸣。

　　“当你问他们怎么看待历史，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他们回答不了，更没有什么看法，大部分人都没有。”在麻衣看来，这段历史对于日本的同龄人是个空白，而对于中日之间的许多问题，媒体影响了日本年轻人的判断，“因为对历史并不了解，他们很容易相信报纸和电视。”麻衣直言很讨厌那些参拜靖国神社的人，“因为他们都是‘自国中心主义’，觉得自己的国家是中心，没有国际认识”。

　　从2007年开始，麻衣实地走访了上海、哈尔滨、齐齐哈尔、抚顺等中国城市，看望过毒气战的受害者，探访过“战犯管理所”，麻衣一直在寻找真正的历史。“因为我来过中国，很多受害者告诉我他们的经历，我亲耳听到，亲眼看到，我相信这就是历史。”

　　“会不会有人说你不爱国？”对于记者这个问题，麻衣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说这是废话，“国家就是国家，人民就是人民。我喜欢日本，也喜欢中国，不存在爱国不爱国，国家只是一个概念，不太重要，因为我的护照写着‘日本’，所以我要负责任，我希望两个国家多一些对话，但是历史的东西也要说清楚。”

　　麻衣觉得现在对话不够，相互之间的认识都比较片面，“我每天在中国的电视里都会看到很多‘日本鬼子’，感觉他们都是一样的。”她看过电影《南京！南京！》，认为电影的主人公很新鲜，麻衣说看这样的电影，两国的人或许会更包容一点，相互了解一点。

　　有中国朋友告诉麻衣一切都结束了，麻衣总是提醒他们受害者还活着，仍饱受讽刺，还有人骂她们“日本娘子”，“她们是性暴力的受害者，涉及名誉，现在还没有恢复，她们仍然是受害者，所以问题还在，还没有结束。”

　　“以前是赎罪，现在我们成了亲人”

　　几年过去了，麻衣越来越喜欢和这些阿婆在一起，“两年以前，我觉得应该赎罪，现在改变了，我认识了阿婆，我们成了亲人，就像孙女和奶奶一样，每次去她们家，就是想知道她们身体怎么样，过得怎么样。”麻衣说自己一直很喜欢老人，因为小时候父母很忙，是姥姥一直照顾她。从赎罪到亲情，麻衣也得到了阿婆的信任，麻衣说每一次的相聚都很开心，“所有人都很热情，没有人骗过我。”

　　麻衣说以前从来不知道海南在什么地方，她是因为这些阿婆而来，也越来越喜欢这里，她喜欢听《爱情买卖》，爱看电影《最爱》，偶尔和朋友唱KTV，更开心的是周末能抽空到下乡看阿婆。谈及未来，麻衣说自己一直没有什么规划，总是想做就做。

　　刚刚过去的中秋节，麻衣再次来到王阿婆的家中，一起吃月饼，一起看中秋晚会，麻衣说这次很难过，因为王阿婆只能在床上吃饭了，她想起了过世的奶奶。离开的时候，王阿婆哭着对她说：“下次来，我可能就不在了。”虽然以前她也经常这样说，但麻衣感觉这次真的不是开玩笑。

　　今年11月，麻衣就要结束留学返回日本，由于爷爷的身体很不好，她需要多花一些时间陪爷爷。“以后肯定还会再来，可能明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