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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2 19:5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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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1月28日,中国首席代表顾维钧关于山东问题的陈词,一度使这个问题闪现出一丝曙光。这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用一口流利的英语,从山东的历史讲起,三言两语就阐明了山东和胶济铁路对于中国的重要性,同时引经据典,引证国际法名家的见解,说明尽管在战争期间,德国在山东的特权为日本所得,而且中日之间为此签订了相关协定,但由于中国的参战,情形发生根本改变,而且中日之间的协议,出于众所周知的理由,中方是迫于无奈,从法理上讲,战败的德国显然无权将山东权益转交他国,因此,和会理所应当让中国直接收回山东的权益。而日本代表牧野男爵的发言,则相形见绌,一方面不得不承认大道理,说对中国没有领土野心,一方面又坚持不肯归还强占地山东权益。本来就不占理,如果加上那时代日本人说英语惯常的毛病,口音过重,还多少有点含混不清,估计不少与会者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所以,双方发言过后,各国代表纷纷上前跟顾维钧握手,而日本人则被冷落在一边,情形颇为尴尬。10顾维钧后来回忆说,在他发言之后,“威尔逊总统走过来向我表示祝贺。随后,劳合·乔治、贝尔福、蓝辛也都跑过来向我祝贺。威尔逊总统和劳合·乔治都说,这一发言是对中国观点的卓越论述”。
可惜,巴黎和会不是公平的辩论赛,大家都是来做交易分糖果的,尽管欧洲列强跟日本有矛盾,但鉴于日本的实力,绝没人乐意为了中国而开罪日本。5强之中,意大利在欧洲尚且争不到什么,在远东更是无所作为。最强的英、法、美3国,法国一向对华不友好,此番和会,与会的法国总理自始至终对中国代表态度恶劣,不给好脸。英国人也是皮里阳秋,在实质上也更倾向于日本。美国总统威尔逊虽然被中国人忽悠得很是舒服,同时把中国人也忽悠得很有期待,在会上,他也反复强调公理和正义,呼吁建立一种尊重人类权利基础上的新的国际秩序。可惜,他的这种秩序,是要靠建立现实的国际联盟来实现的,显然,建立这个联盟,必须得5大国之一的日本的支持。因此,只要日本坚持非要山东不可,美国人势必只能答应。事实上,否认秘密外交,各国一律平等的14点声明,在和会上被碰得头破血流。但是,威尔逊又不能不妥协。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丘吉尔不无讥讽地说:“要是威尔逊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或者是政党事务的政治家,他可能成功,但他试图两者兼而有之,这是他不成功的原因。”
所以,在那一瞬的曙光过后,在巴黎的中国人,迅即陷入黑暗之中,不仅是中国代表团,而且在巴黎的留学生和侨民,还有一个自费到巴黎“观会”的梁启超,统统感到暗无天日。最后,美国人总算找到一个借口,为自己的背信开脱,这个借口就是1918年中日关于山东问题的换文。这个换文,是在日本的压力和“善意”下,基本按照日本的意思,承认了日本对于胶济铁路的权力。代表中方签字的章宗祥,在换文中有例行的“欣然同意”字样。据王芸生的《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所载录的陆徵祥1919年4月22日电文,说是美国总统威尔逊质问:
一九一八年九月当时,协约军势甚张,停战在即,日本决不能再强迫中国,何以又欣然同意与之订约?
而当时中国政府编的《秘笈录存》,同一份电文,却说质问的是英国首相,而美国总统则安慰中国代表:
欧美并非不欲主持公道,无如为先时种种条件所束缚,现幸国际联盟会成立,该会宗旨专为维持各国独立及领土完全,中国已为会员之一,将来如再有意强力欺凌中国者,在会各国自有援助之义务。
显然,即使是《秘笈录存》版本的电报,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无论美国还是英国,都强调中国应该遵守已签的条约。威尔逊的安慰,纯粹是一种安慰而已,这样的空头支票,对中国实际状况的改善,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是说,即使没有1918年的中日换文,提出了14点声明的美国总统威尔逊,也不大可能冒日本退出会议、导致国际联盟设想彻底失败的风险,去为中国说话。这个借口没有了,还可以找其他的借口,借口总是会有的。只是,在14点声明中反对秘密外交和秘密协定的威尔逊,居然会找中国和日本之间的这么一个秘密协定为借口,不经意中,自己就打了自己的一记耳光。可惜,强者食言而肥,真正挨打的,只能是弱者。
更耐人寻味的是,《秘笈录存》在收录了陆徵祥这份电报之后,随即附上了一份“某要人欧洲来电”,这个某要人,明显系指梁启超。这个欧洲来电非常明确地说,1918年的中日换文,被西方误以为是中国为二十一条“加以保证”,所以,“惟有使订约之人负担,庶可挽回,展开新局。不然千载一时之良会,不啻为一、二人毁坏,实为惋惜。”该书在收录这篇电文的背后,还加了一句按语:“此时舆论咸归咎于一九一八年订约之人,遂在北京发生五四之变。”这个电文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所载的,有点区别,但有这么份电报,而且把和会上中国的失败,归罪于“一、二”订约之人,的确是实情。于是,接到电报的梁的儿女亲家林长民,随即“放了一把野火”,在《晨报》上披露了梁的电报内容,直接点燃了五四的游行示威。据台湾学者吴相湘考订,林长民在此时,通过国务院方面,探听到中国政府有意即使在拿不到山东权益的情况下,也会在巴黎和约上签字。遂自撰《山东危矣》一稿,命随员梁敬錞连夜送往《晨报》刊布,而梁同时也是北大预科讲师。有意思的是,在被火烧的曹汝霖看来,林长民这样做,无非就是因为林曾经借钱于他,受到了怠慢,思以报复。
其实,不仅梁启超、林长民们对美国人满怀期待,要恨只恨自家人,五四闹起来的学生们,对于美国总统威尔逊依然有感情,不仅有感情而且还有期待,大游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到美国使馆递交请愿书,可惜美国公使施芮恩缺乏情报,那天恰好不在,一腔怒火的学生才转而奔了赵家楼。甚至在五四游行过去好两个月之后,毛泽东在长沙办《湘江评论》,把法国总理克雷蒙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意大利首相奥兰多和日本代表牧野伸显,都说成是强盗,而对威尔逊网开一面,说他被坏人包围了,很可怜,云云。
无论学生闹不闹,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都是不可挽回的。为学生们寄予很高期望的威尔逊,显然并无替中国出头的侠肝义胆。关于山东问题,为了能给中国挽回一点面子,安抚一下激动起来的民意,中国代表几番努力,想要既表达中国意愿,同时也按列强要求在和约上签字,但都被拒绝了,面对国内汹汹的民情,中国代表如果非要有所表示的话,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拒绝签字了。事实上,也只能拒绝签字了,因为,即使没有留法学生的包围,中国使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个胆量,敢于在和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只要运动一起来,代表团代表们,就会受到国内巨大的压力。甚至有人传谣,说在和会上表现不错的顾维钧,跟曹汝霖之女订了婚。国内汹涌的民情,让所有涉及此番外交事件的人,都感到如履薄冰,不仅吞掉了曹、章、陆,也随之毁了段祺瑞皖系的天下。
五四运动激昂的民意,那种认为“中国就要亡”的危机感,其实不是因为当时中国的处境真到了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至少,1919年的中国,要比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时候,要好得多。日本已经改变了当初的强硬政策,开始怀柔,即便对于山东的权益,至少在口头上,也说今后要还给中国。而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虽然依旧被人看不起,但还多少得到了一点来自德国和奥匈帝国的好处,两国的租界收回了,在华的财产也没收了,一些被德国和奥匈帝国抢去的东西,包括现在放在北京火车站附近古观象台的古代天文仪器,也收回来了,连作为耻辱的克林德碑,也拆掉了。但是,此时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知识界,却是受挫折感最强的时刻,因为原先的期待太大,此时落差也就更大。按照美国学者格尔 [ Guur ] 的说法,运动爆发之际,属于“相对剥夺感” [ relative deprivation ] 最强烈的时刻,因此,最容易产生反抗行动。21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为什么1915年中国最危险的时刻,没有发生类似五四这样的运动,而恰恰在4年之后的1919年才涌现这样的大规模群体性抗议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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