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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祝福》的两种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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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5 11:09: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鲁迅《祝福》的两种文本

顾 农

《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法》(谢泳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2月版)这个书名略显夸张,书中所论实际上只限于中国现代文学史史料的研究方法。当然,写文章有宽题窄做之法,著书也可以如此,只不过采用的人比较少一点而已。

《研究法》作者富于收藏,书中罕见的材料不少;又有许多很好的意见,可能也还有可以补充的地方,如本书第四章《扩展中国现代文学史史料的先行规则》第一节《作家全集的使用》中有云:“研究中国现代作家,从作家全集扩展史料是一个方便的办法,因为全集涉及作家创作的完整情况,以初期发表作品的原始报刊及著作初版本为基本线索扩展史料,有利于了解作家创作的真实情况。不过如果要专门研究一个有全集的作家,光使用全集是不够的,要尽可能寻找发表作品的原始报刊和著作的初版本,因为凡重新编纂的历史文献,总难免有出错的时候。”(第125~126页)。这里行文虽较繁复,意思是清楚的——根据发表作品的原始报刊和著作的初版本可以订正全集中的错误。这固然是版本研究中值得注意的问题,而可以补充一说的是,取这几种文本加以对勘,也还有其他方面的意义,例如初版本(以及据此而来的全集本)对当初发表本的修改,考察起来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试举一例以明之。

鲁迅小说《祝福》最初发表于《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六号(1924年3月25日),后来编入他的第二本小说集《彷徨》(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8月初版,后来的各版《鲁迅全集》均依此本)时颇有修改,除文字的修改之外,标点和行款也有一些变动,总计有一百多处。从出版史和写作学的角度出发,审视最初发表本和定本这两种文本的差异就很有意思。

定本《祝福》一开始就写道: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
初次发表本“上”字作“间”,“就”字没有,“回到”作“经过”。这三处改动都很有意义:“间”改为“上”更准确,因为这里指地面上,与下文的天空中相对而言。加上一个“就”字语气更为畅达。“经过”改为“回到”尤为重要,如果是“经过”,那么作品中的“我”在鲁镇呆几天关系就不很大,而“回到”乃是专程回乡,理应多住些时,可是到第三天下午他就急于离去,其原因一则是与四叔话不投机,而更重要的则是“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这样就突出了祥林嫂这个主要人物,使读者产生一大悬念,急于知道下文;如果只是“经过”,力度不够大。

略改一两个字而使得文本水平大有提高的例子很多,又如当“我”碰到祥林嫂,也就是这位女主人公第一次出场时,定本是这样的:

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初次发表本中无“这回”二字,加上了意思更清楚准确。“神色”原作“颜色”,改本更为形神兼备。“眼珠”原作“眼睛”,既然是间或一转动,自以“眼珠”为佳,因为虽然整个眼球都在转动,但只有眼珠这一部分看得才分明。鲁迅文心之细,由此可见一斑。

当祥林嫂被劫走以后,鲁四婶因为后来雇佣的女工左右不如意,也还时时提起祥林嫂来:

每当这些时候,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她再来。

这里“自言自语”四个字是修改时加上去的,加得很有道理,因为这并非她去问什么人;“希望”原作“想”,“想”的义项甚多,这里是希望的意思,那就不如直接用“希望”。

将初次发表本与定本对勘,可以看到标点符号的改动很多,大部分是将逗号、分号、句号调整得更为恰当。此外还有一些更加重要的,例如祥林嫂第二次到鲁家来当女工时,卫老婆子絮絮地对鲁四婶说:

“……这实在是叫着‘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男人是坚实人,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会断送在伤寒上?”

初次发表本中开头的省略号作破折号,最后的问号作逗号,都不恰当,很可能是杂志的误排,加以改正很有必要。还有一处是增加了一个破折号,早些时候卫老婆子讲祥林嫂再嫁的情形道: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

这里的破折号初次发表本中没有。加上一个破折号表示语气略有停顿,早先鲁迅在《域外小说集》的《略例》中已经有过说明,他的小说也每每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破折号,这里也是这种用法。加上一个破折号,更能表现出卫老婆子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

将鲁迅小说的初次发表本与定本对比着读,可以从中学习写文章、改文章的奥妙。曾经有人问鲁迅写作的秘诀,鲁迅总是回答说,无非多看多写多改,此外并无秘诀,“指点做法,非我所能”(1935年11月18日致王冶秋);不过他也曾在《答北斗杂志社问》(后收入《二心集》)、《作文秘诀》(后收入《南腔北调集》)中说过一点;晚年更有一篇《不应该那么写》(后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具体地提出研究名家稿本这一条:

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应该怎样写”的。

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

这些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而我们中国却偏偏缺少这样的教材。

惠列赛耶夫(现通译魏列萨耶夫,1867~1945)的《果戈理研究》一书,先后有孟十还、蓝英年两种译本,蓝译本(《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水平更高些,也比较容易找到。其实鲁迅手稿(今有《鲁迅手稿全集》和几部选集)更是读起来最感亲切的教材;传世的鲁迅手稿上面改动的痕迹不算多,如此则对勘他作品的初次发表本与定本,尤为行之有效的一个好办法。

现在电脑的使用日趋普及,本来意义上的手稿将越来越少。要了解作家怎样修改自己的作品,对勘先后不同的印刷本(包括发表作品的原始报刊本、单行本之初版本再版本、选集本、全集本)将成为主要甚至唯一可行的途径。从版本角度研究现代文学,还有许多工作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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