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 以海洋为灵魂的陆地

陈亮911

斯德哥尔摩：以低调为视觉美德
如果一个人总是在深秋或隆冬前往斯德哥尔摩，难免会对它冰冷、无情的宏伟心生厌倦。哥德堡（Goteborg）便是此时不妨服用的良药。自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启程，西南而行，只需一个上午，即已横穿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的平原与丘地，抵达瑞典西岸这座因温润和美而闻名的海港城市。

以低调为视觉美德

火车上，孤独的人不停地对着空气说话。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戴着耳机与话筒，这是孤独者消解孤独的器官，与移动电话相连。

只不过，他们的语声如此漫长而神秘，教人误以为电话在瑞典只是一样并无任何通讯功能的道具，孤独者只是因为害羞，才戴上它喃喃自语。

孤独。蒙克亲手绘制的浓云忽然在哥德堡上空换作万里湛蓝。孤独者四散而去。火车站前的广场、运河与小路指向一座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城市：约塔河入海口处的哥德堡虽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第一大港——哥德堡隔卡特加特海峡遥望丹麦，扼北欧咽喉要道，并与斯德哥尔摩、奥斯陆及哥本哈根大体等距，方圆三百公里内，即为瑞典、挪威、丹麦三国工业中心，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素有“瑞典利物浦”、“瑞典西窗”之称——但以低调为视觉美德：一方面，哥德堡脚踏百余米厚黏土地基，天生即非高楼广厦及地铁构筑之址，所以楼群低矮，天际线辽阔，规划紧凑，布局集中，虽公交、渡轮、有轨电车网络四通八达，却依然适合翩翩漫步，绝无当代都市普遍面临的压抑、窒息困境；另一方面，1619年起奉命为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阿道夫修建哥德堡的是荷兰建筑师，因而这座城市从一开始就带有荷兰风格的印迹，哥德堡的运河、建筑、公园乃至林荫道都是尺度宜人的艺术与自然相遇的神来之笔。

我们步行而至的阿维隆酒店（Avalon Hotel），置身于文脉清晰的传统城市中心，与国王骑马铜像、运河、密集但条理清晰的建筑群以及19世纪晚期落成的大型室内集市比肩而立。阿维隆酒店虽自屋顶向空中旁逸斜出一截玻璃游泳池，供街上行人仰视透明池底肆意的人影，但毫无挑衅文脉之意，无非幽默而已，娱人娱己的设计花招而已，难伤大雅。我们下榻于此，酒店以设计安身立命，上下七层，每层走廊墙壁上都张悬当代摄影及绘画作品，电梯门一开，总是一件触目惊心的经典设计师座椅，参观酒店，如同参观小型博物馆或拍卖会预展现场。酒店周围街道纵横，店铺汹涌，或服装，或家居，多数亦以设计安身立命，此为国际时趋，容颜愈边缘，趣味愈主流。



斯德哥尔摩：噪声转瞬即逝的老城
噪声转瞬即逝的老城

自酒店南行，穿过商业街、运河与林荫路，二十几分钟便来到老城（Haga）。老城四周虽车道环绕，电车叮当，汽车扑哧，人流如织，建筑物围拢的“城”内却安详异常，只要随便拣条小街拐入这片被精心保护的往昔，便如同走进一间无形的录音棚，噪声转瞬即逝，气息沉降，方石铺就的起伏路面似乎只挽留肥猫与低语者的足迹。若是退回17世纪，老城所在位置乃哥德堡的一处市郊，19世纪因城市扩张而转为工人住宅区域，20世纪八九十年代重建，无论新旧建筑物，皆统一于传统风格旗下。

老城主街虽有店铺，陈设二手书、古董瓷器、明信片、海报、糖果、茶叶、手工艺品、设计师服装之类趣味倾斜旅游者的玩意，但它们更像是点缀本地生活的花盆，羞答答的小花静悄悄地开，静悄悄乃至静谧，摩擦咖啡杯盘的声音千万别盖住猫叫……此情此景，自是与斯德哥尔摩老城内游客摩肩接踵的骇人盛况不可同日而语。

哥德堡地势北低南高，老城镶嵌于山丘脚下，山顶有城堡（Skansen Kronan），石头砌就，粗壮，多边，头顶金色王冠，门前炮筒指向丹麦。哥德堡的发展，得益于17世纪丹麦战败后，城市角色由军事向商贸转变：1731年，瑞典东印度公司在此成立，从事对中国及远东地区贸易，主要商品为获利丰厚的丝绸、茶叶与瓷器；拿破仑时代，法国试图封锁英国对欧洲大陆贸易，哥德堡借机成为英国对欧洲大陆贸易的唯一港口；1832年，哥德堡连接瑞典第一大湖维纳恩湖（Vanern）及内陆其他湖泊的运河开通，连接首都斯德哥尔摩的铁路建成，交通便利，一跃而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最大港口……



斯德哥尔摩：医治厌倦
医治厌倦

自山顶俯瞰城区，眼前铺展的，是一座红色屋顶列队的城市，巨型船只停泊于港口。数百年间，大海馈赠的财富，换作红色屋顶下装饰细腻的精巧建筑者不计其数。哥德堡多砖屋，立面堆砌、镶嵌与雕琢语不惊人死不休，修辞铺张且富含变化，节奏推进韵律——即便工业时代遗留的巨型烟囱，也被彩色砖片耐心文身，图腾柱一般，花花绿绿地任人崇拜。哥德堡砖屋将我此前的偏见一扫而光，若不是见到这些妙手回春的设计，我一辈子都会以为工业时代的民居无非便是英国式红砖建筑那般迟滞呆板的面目。

适宜人的居栖尺度，再加上自得其乐、兴致盎然且敬重文脉的细节装饰，这便是医治厌倦那粒药丸的部分配方。厌倦源于何处？天气？往事？单调的生活？强权的主宰？一潭死水般的命运？厌倦何其神秘，一如热爱，或难追究其详尽，但改善现实世界的尺度并增进趣味却必然削减厌倦的理由。哥德堡不仅有赏心悦目的砖屋——与平凡者尺度相宜的窝巢（而非斯德哥尔摩式无情的宏伟）——更有一条条运河、一条条林荫大道以及十几座绿肺一般的公园，将这座城市塑造得如同一处安歇灵魂的疗养院，树木参天，绿草如茵，碧水守静。

海港区是哥德堡的灵魂。位于城区北部旧码头所在地的小博门码头（Lilla Bommens Hamn）即为灵魂的体现，由东北向西南，86米高红白相间的瞭望塔（Goteborgsutkiken）、船式外形的哥德堡歌剧院（Goteborgsoperan）以及全球最大海上轮船博物馆哥德堡海事中心（Maritima Centrum）一字排开，共同述说来自海洋的讯息。

第二天一早，我们穿过哥德堡海事中心旁的公路桥，去斜对面的仓库里观看清晨鱼市拍卖，东方欲曙，但金光尚未沾染矗立在高塔上那位女神的发梢，她不是“……在天空下/获得了肿胀的海洋”（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神谱》）的大地女神，而是迫使航海者“划桨，扬帆，既要应对海底暗潮的倾覆/还要直面海面的骇浪惊涛”（古希腊诗人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的海洋女神。哥德堡的灵魂，来自于海洋注入这块陆地的气息。

航海时代，尽管陆地上的生物必须面对“灰暗的大海伴随冬日的寒风”，但唯有如此“渡过辽阔的海面”，方能成为“最罕见的奇迹创造者”（古希腊诗人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鱼类或贸易只是大海的回馈之一，航海者经由“骇浪惊涛”的镜面，映照出此前幽暗遮蔽的人性，贪欲催促航海者榨取一切，一如农人榨取大地，宁静恬美的隔绝世界缘此而碎裂、巨变，依榨取者意志重新拼贴为全球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