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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乌托邦
2015-03-25 06:57:39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三联生活周刊
2012年,我们去写斯坦福大学的报道。这是我们对硅谷的第一次认识。每一个学生津津乐道地谈论创业梦想,谈论改变世界与“创造性破坏”,但我们竟然找不到硅谷的精神。“企业家精神”,听起来不构成任何时空的向度。
20世纪60年代,西方从文化形态上进入了后现代社会。1969年,“阿波罗11号”登上月球。也是在这个时候,全球掀起了反文化运动,在西方,摧毁了其自身文化内部终极性价值规范的倾向,消费主义替换了工业社会的宏大命题。弗里德里克·詹姆逊在《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说》里写道:“工业化的世纪之交,或美国所经历的怀旧的20世纪30年代和50年代,都已经完全没有了其必要性,而被简化为对如此众多的虚浮景象的托词。这种以后现代的形式出现的怀旧感对历史感的替代,这种曾经处于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出现关头的民族的过去的消失,与今天的消费社会中历史性的消失,与昨天和前天的事件和明星人物在媒体上的快速失效,显然是一致的。”未来失去了方向。
恰恰也是在这个时候,硅谷诞生了。如果要有一个硅谷“创世纪”的时间,那就是1968年了。脱胎于肖克利实验室的“八叛逆”创建的仙童半导体公司里,诞生出很多创新型的半导体公司,其中包括戈登·摩尔(Gordon Moore)、罗伯特·诺伊斯(Robert Noyce)和安迪·葛洛夫(Andy Grove)创建的英特尔。硅谷开始发展它自己的历史。英特尔前总裁、董事会主席克雷格·巴雷特(Craig Barrett)曾在2012年的那次探访时告诉我,20世纪60年代,“冷战”和“星际争霸”使美国海军和航空航天局在湾区孕育出一定数量的科技公司和航天企业。围绕斯坦福,存在着两股力量。“斯坦福大学研究院附属于斯坦福,研究院进行了很多政府秘密级别的研究,特别是军事研究。那个时候,很多学生反对秘密研究,但没有人反对过工业研究。斯坦福选择了它的历史方向:把秘密的政府研究驱逐出校园,成为一条开放的路径。”在《硅谷的秘密历史》一书中,硅谷的“尤达大师”史蒂夫·布兰克(Steve Blank)写道。“二战”期间,斯坦福和伯克利都是美军的秘密武器实验室,斯坦福负责研究的是导弹和监视卫星,而伯克利是核武器。因此,斯坦福可以开放地创办公司,伯克利则处于封闭状态。戈登·摩尔发现了伟大的“摩尔定律”,工程师开创的硅谷史,开始有了自己的自然法则。
继比尔·盖茨与他的微软之后,2012年到硅谷时,那里最热的名字,无疑是苹果的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虽然当时他已去世一年),创立Facebook的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和创立Google的拉里·佩奇(Larry Page)与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他们不再以革命性的技术创造来推动变革,而是创造出新的生活方式与社交方式,成为消费社会的伟大企业。乔布斯在世的时候,每一款苹果产品的发布,都成了一场全球性膜拜的宗教盛典。乔布斯代表着经典意义上的新一代极客精神,赋予消费者体验的欢愉和快感,使互联网、计算机与电子产品具有了触及人情感的灵韵,也因此开拓了全新的商业机遇。而社交网络,则变革了人们的社交与生活方式,改变了人与人、人与空间的关系。巴雷特告诉我,这个时候的硅谷,出现了一种革命性的改变力量——风险投资。他说:“上世纪60年代,英特尔起步的时候,风投才刚起步。英特尔初创时,能够拿到的资金是非常有限的。随着风投行业的成长,硅谷有越来越多的启动项目,越来越多的资本,越来越多的创业。钱的供应,一下子变得非常宽松。”今天的硅谷,每天都在产生巨额的现金流,仅仅是Google一家公司的账户上,每年就增加600亿美元的现金流。如此体量的资本在硅谷高密度地聚集,激励着硅谷人的肾上腺素和他们的冒险主义与乐观主义。不过,看起来,硅谷最后还是走入了信息时代的消费主义,并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精神史。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很独特的人物开始进入大家的视野,他就是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创立和卖掉PayPal后,他成为亿万富翁。与扎克伯格、拉里·佩奇这些创始人和企业家不同的是,他开始了二次创业。他做太空技术探索公司SpaceX,发射火箭,谈论移民火星,又做电动汽车特斯拉,他身上工业时代的英雄主义气质让人感到一种与消费社会有着根本不同的气质。当硅谷似乎也失去了历史的时候,马斯克身上却有着原子工业时代的未来感。但与消费社会的消极颓废和虚无主义不同的是,这时的硅谷,其乐观程度,已经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这种极端的乐观主义,使得硅谷出现了一大批技术乌托邦的经典著作:彼得·迪曼蒂斯(Peter Diamandis)的《未来比你想象的更美好》、雷·库兹维尔(Ray Kurzweil)的《精神机器的时代》、伊多尔·高克兰尼(Indur Goklany)的《世界的改良状态:为什么我们正在一个更清洁的星球上变得更长寿,更健康,更舒适》,还有拜伦·里斯(Byron Reese)的《无尽的进步:为什么互联网和技术将终结无知、疾病、贫困和战争》。而在这些技术乌托邦思想的背后,像马斯克这样的硅谷亿万富翁形成了一个俱乐部,被称为“太空极客”和“新太空资本家”。他们的童年都热爱科幻和太空探索,少年时目睹过阿波罗登月,财富级别让他们可以玩卫星和火箭。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包括亚马逊的创始人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与比尔·盖茨共同创立微软的保罗·艾伦(Paul Allen)、《毁灭战士》游戏的制作者约翰·卡尔玛克(John Carmack)、老一辈的互联网企业家吉姆·本森(Jim Benson)和谷歌创始人拉里·佩奇。探索太空的努力已经成了硅谷新贵的地位象征。这股力量的崛起,吸收了曾经环绕在政府资助的太空探索周围的能量与热情,也让私人资本进入太空从想象开始变得可能。而真正以创业来践行这一理想的人,是埃隆·马斯克。他的PayPal创始人伙伴彼得·蒂尔,则是他火箭发射事业最早的投资者与支持者。蒂尔告诉我,马斯克在火箭发射第二次失败后,他开始投资SpaceX。“当时没有人跟我竞争,没有人对此感兴趣。”
硅谷乌托邦式的进步主义精神复活了:“摩尔定律”——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晶体管数目约每隔18个月会增加一倍,性能也随之提升一倍;每1美元所能买到的电脑性能,将会每隔18个月翻两倍以上的信息技术进步速度,开始有了超出消费主义范畴、开拓空间和推进时间的可能性。一些未被验证的“预言”也横空出世。雷·库兹维尔“奇点临近”的未来假说——随着纳米技术、生物技术等呈几何级数加速发展,人类正在接近一个人工智能超越人脑的时刻,届时人类(身体、头脑、文明)将发生彻底且不可逆转的改变,也有了倾听者。他甚至计算出,纯粹的人类文明的终结是在2045年。“这将是人类有史以来真正第一次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也不受衰老、疾病、贫穷以及死亡的困扰。”关于长生不老的讨论,也以强烈的乌托邦意味,预言着未来在信息技术山口上浮现的地平线。
与这些科学家或空想家不同的是,在创立企业建立通往未来之路的埃隆·马斯克之外,还有一位以风险投资来实现世界观的人,他就是彼得·蒂尔。他在公众眼中的名气虽然因创立PayPal和成为Facebook的第一位外部投资人而来,但在硅谷,他被称为“活着的硅谷的象征”,也被视为硅谷的意识形态家。彼得·蒂尔学习哲学出身,他有一套完整的世界秩序的构想和数十亿美元的资本。与彼得·蒂尔一样,“贝宝帮”成员都有用“思维的第一性原理”来思考的习惯。他喜欢用宏大的词语来谈论事物,“宇宙最强大的力量”、“本质”、“结构虚弱”、“平台下的平台”(Under Platform),都是他爱用的词语。还有什么比长生不老更能反映彼得·蒂尔曾有过的乌托邦野心呢?他的那本同时也被商业解读的《从0到1》,在我看来,显然是一整套按照个人的道德价值观与意志建立起来的世界秩序。在这本书建构未来的语句中,尼采的“超人”的影子若隐若现。他以论断式的语句纲领性描述的未来,其对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历史叙述的重构的“未来主义者”野心,使一些神经过于敏感的左派欧洲哲学家甚至想起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历史的复活。他推翻了自由资本主义赖以建立的自由竞争法则,取而代之的,是重新以垄断定义资本主义。如果要以“颠覆”或“叛逆”来定义他,也许就走错了方向。“缔造者”与“企业家”有着根本的不同。他让我想起勒·柯布西耶,这位在“一战”的精神废墟上以建筑的空间形式建构明日的城市的建筑师。彼得·蒂尔曾说:“所谓人生的终结感不过是现代社会的迷思罢了。”他看到了一种新的时间秩序,这个时间秩序,可能指向永恒——嫁接在计算机科学的比特世界和生物学涉及的原子世界之间的世界。他写道:“计算机科学与生物科学的根本区别在于,计算机涉及比特,是可逆的过程;生物学则涉及原子,是看似不可逆的过程。但计算的力量正在被迅速带入越来越多的领域,包括生物学领域、遗传学、蛋白质折叠、对生命更深的理解等等,以至于最终能逆转人类所有的疾病。与物理世界不同,比特世界的时间之箭是可逆的,最终可以把一个神秘莫测的过程变成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生命可以达到新层面的自由和意识。”但他也是一个遵循资本逻辑的现实主义者。在他的构建中,他为未来的不确定性留出了空间。
没有什么比他那个失败的“非政府组织海洋家园协会”更能反映他建构未来的欲望了。这个“政治系统孵化器”——只要解决了工程挑战,地球表面三分之二的面积就可以为这些“初创国家”开放。按照计划,到2050年,他们将招募1000万居民。他们欢迎一切“对当下文明不满意,并且希望建立一个更好的文明的人”,并许诺“从一个政府更换到另一个政府你只需要航行过去就行了,甚至都不需要离开你的房子”。“孤岛”的乌托邦潜意识,总是游离在彼得·蒂尔的精神世界中——在他第一次创业建立PayPal时,他就想创造出世界货币。但在现实的资本世界里,他理性地遵循着复利的宇宙原则。他相信,技术不会解决一切问题,但现在互联网的技术进步,还不够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如果没有更根本性的技术进步,将无法解决人类——生命所存在的物质空间的真实问题。硅谷,开始望向地平线上隐现的未来。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因为他们的话语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狄兰·托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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