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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在延安的一次演说中,讲过一段很精彩的话:有了学问,好比站在高山上,可以看到很远很多的东西;没有学问,如在暗沟里走路,摸索不着,那会苦煞人。
这或许是他的经验之谈。毛泽东之所以能够站得高,看得远,能成为一位思想家、革命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渊博的知识和高深的学问。对于这一点,凡是与毛泽东有过交往的人,包括一些外国的学者、记者和政界人士,都会有同感。
而毛泽东之所以有渊博的知识,是与他毕生孜孜不倦地博览群书分不开的。毛泽东从幼年起,就勤奋好学,酷爱读书,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书的欲望愈来愈强烈。
毛泽东跟书籍真是形影不离。在他的卧室里,办公室里,游泳池的休息室里都放着书。他外出时,首先考虑的是要带些什么书。他经常是亲自写个书单,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便会根据书单所列,把书带上。在火车上,在轮船上,在飞机上,毛泽东也不会间断他的读书活动。
自从眼病好了之后,毛泽东用于读书的时间更多了。患白内障时,他的视力极弱,只能用放大镜看书,或者由工作人员读给他听。一旦视力有所恢复,他又开始大量读书。他每天除了睡觉休息,批阅文件,接见外宾之外,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看书。有时一天竟然读上十几个小时。读书成了他的最大乐趣,成了他的嗜好,毛泽东简直是读书成癖。
毛泽东几乎都是躺在床上读书。由于他身患疾病,只能左侧躺着看书,躺着看书这已是毛泽东多年来的习惯。在小孟的记忆里,十几年前与主席交往时,就发现了他的这种读书姿势。
小孟说:“您老是躺着读书,十几年如一日,真是练出硬功夫来了。”
毛泽东说:“你说得对,硬功夫都需要去练,你也可以练出来嘛。”
小孟说:“我可不愿躺着看书,听医生讲,这种姿势对眼睛不好。”
毛泽东说:“医生的话就都那么对?你们这些人呐,动不动就是医生怎么说。”
毛泽东不仅躺着看书,有时边吃饭边看书,60年代还听说他在上厕所的时候,也习惯拿着本书看。
毛泽东躺着读书,常常是把书卷起来,用手托着转着看,看着看着,会顺手拿起铅笔在书上画些只有他自己懂的符号。他的床头小桌上总是放着削得很细的铅笔。他在书上标的符号有:△、·、○、×、√、□、~、一、二、三,这些符号,他在自己的一个小本子上都有注解。这些符号,往往反映了他在读书中的某种意图和倾向,直接反映了他对某个观点的怀疑或赞成,深思与不解。
毛泽东在书上标的问号尤其多,有的一页上多达4—5个,有的问号已被他用短斜线划去,这表示他后来已理解或肯定了书上的说法。毛泽东在书上还常常写些批语。翻开他看过的书,常常看到书上很多地方,是圈点细密,杠条不断,字句连绵,圈旁有圈,杠外加框,字上叠字(铅笔字上叠写毛笔字)。
毛泽东的这些符号、批语,足以证明他读书多么认真仔细,多么刻苦精勤。
小孟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日子里,看到他常读的书有:《二十四史》、《鲁迅全集》、《考古学报》、《自然辩证法》、《笑林广记》、《容斋随笔》、《全唐诗》、《智囊》等等。当然,她不可能全记住,因为毛泽东阅读书籍的范围太广了。
80 多岁的毛泽东,读书竟然使他有忘掉一切的时候,这不能不说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向着知识的宝库不停地汲取着智慧的力量。他既不是像学生填知识以应付考试,也不是为了满足某种对未知的好奇。他是一位对知识的热情追求者。也许在他看来,他从书本中所获得的每一点新知识,所吸收的每一种新学说,所冒犯的每一个旧观念,都是一次胜利,一种喜悦。他发问、选择、排斥、否定、判断,把他所读到的一切都作深刻的分析。
他是诚实的,他是勇敢的,他能冷静地思考,他对真理有一种厚爱。他常常深入到书的头部,仔细地咀嚼,认真地品尝。直到那本书的所有纤维和筋肉成为他的一部分,用它的力量来补养他,然后才告一段落。
这是研究学问的人不可缺少的作风。80多岁的毛泽东,依旧显示出他那不屈不挠的气概。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很衰弱,生活上已经不能完全自理,但当他读起书来的时候,他仍然可以达到如醉如痴的地步。至于什么时候该翻身,该活动,该吃药,该打针,该喝水,该吃饭,他通通认为是多余的,他都可以完全忘掉。
小孟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看毛泽东已连续读了五个多小时的书,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默默地读着,小孟怕他过分劳累,便走过去轻声提醒:
“主席,您该休息会儿了。”
但毛泽东仿佛一点也没有听见,依旧在那里读他的书。于是小孟便稍稍把声音提高了些,又说了一遍。毛泽东回过头来,大声一吼:“滚!”这吼声真把小孟吓了一跳,她只得悄悄走开。事后,毛泽东自感做得不对,又主动向小孟道歉,就像那次给小李道歉一样。
当然,有些时候却与此相反。有时当小孟提醒他休息的时候,80多岁的老人,在年轻的姑娘面前,变成了听话的孩童。她发觉,他并不异于他人,有时更像一个有着大人身体的孩童罢了。小孟的提醒,会使他乖乖地把书放在一边,眼睛微闭,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目养神,平心静气地休息。
有时,小孟看毛泽东手里托着书,似乎在看,但走近一看,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于是小孟便轻轻地关上壁灯,床头灯,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把他的书从他手中轻轻抽出来,放在小桌子上,又把他的眼镜慢慢摘下来,让他好好睡觉。但等刚刚摘掉他的眼镜,毛泽东马上又清醒了。一醒过来,又顺手去找桌子上的书。这时小孟只得又给他戴上眼镜,打开床头灯,打开壁灯,让他接着读下去。这样的读书,有时会达七八小时之久。
毛泽东的卧室就是书房,因为他的读书活动,几乎都是在卧室里进行的。他有一张特制的带双床头的木制床,放在卧室的中间。床的一侧是两个又高又宽的大书柜,他常看的书大部分放在这里。他还有一个藏有数万册书的图书室。他的床另一侧有一张小桌,小桌的外边又有一张大方桌,上面摆放着他阅过或待阅的各种文件。
毛泽东除了自己读书之外,有时还让小孟念给他听。
毛泽东喜欢唐诗,在他卧室里的那张桌子上,常常放着各种唐诗选本。仅《唐诗三百首》就有好几种版本,而且有一部《全唐诗》。他对唐代诗人中的三李,即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尤其推崇。他常常被他们诗中神奇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魅力所吸引。他有时自己边看边读,自言自语地赞叹:写得好!写得好!
有一次,毛泽东让小孟给他读唐诗,小孟大声朗读着: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小孟刚刚读完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毛泽东便一下子笑出声来,随即说:
“你再读一遍最后那句我听听。”
小孟不明白主席笑她什么,又大声读了一遍“遍插茱萸少一人”。
毛泽东听完之后,坐起来顺手拿了一张纸,写了两个字:“茱萸”。让小孟过来,指着“萸”字说:
“你去查查字典看,这个字的读音是什么?”
小孟抱着本大字典,查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这个字,一看字上的拼音,才知道自己读错了。她忙对主席说:“这个字应该读yú(鱼)。”
毛泽东点点头,慢慢地说:
“这茱萸是落叶乔木,还是一种药材呢,插上茱萸,可以避邪。小时候,在我的家乡,我就看见过插茱萸的。”
毛泽东能一下子发现那个字音读错,可见他对这首唐诗有多么熟悉。
毛泽东常常这样给小孟纠正着,有时读到很生僻的地方,小孟读不下去了,毛泽东很快就会给她接上。有一次,小孟读杜甫《进艇》这首诗:
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
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
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茗饮蔗浆携所有,瓷罂无谢玉为缸。
当小孟读到第五句“俱飞蛱蝶元相逐”时,不认识“蛱”字,在这里卡住了,小孟读不下去了。毛泽东马上接下来,把后面四句一下子就念了出来。对于这样一首并不是很出名的唐诗,毛泽东竟然倒背如流,稔熟于心。小孟不得不佩服地说:“主席,您都这么熟,自己背诵算了,别让我给您念了。”
毛泽东听了,并不介意地说:“听你念是一回事,我自己吟诵又是一回事嘛。”
小孟是湖北人,说话快,而且声音高。每次读书念诗,毛泽东总要提醒她几次:“慢点嘛,声音也太高,简直像唱黑头的。”
小孟听了毛泽东的提醒,便马上放低声音,放慢速度。但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地又变快变高了。
这时毛泽东会开玩笑地说:“孟夫子,我这个听的,比你这个读的还要累,你是不是在跟我吵嘴哟?”
小孟也笑了,她抱歉地说:“我觉得我已经读得很慢了,怎么回事儿?老是太快。”
“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忘了苏老先生的话啦?”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毛泽东依旧在读着他所喜爱的书。几天来,只要毛泽东自己看书,小孟便也拿本唐诗读起来。她怕毛泽东让她读时老读不好,她也像应试的学生一样,在认真地准备着。
有一天,毛泽东听京剧唱片,刚听了没几分钟,就对小孟说:“别听了,还是请你再给我读几首唐诗吧。”
小孟见毛泽东又要让她读唐诗,她倒挺高兴,她心里觉得有底。她把留声机关上,顺手从毛泽东床头的小桌子上拿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边翻边说:“我每次读诗都读得不好,还老让您纠正,这次我得选一首好读的,保证让您挑不出错来。”
毛泽东听了笑着说:“读诗就是学习嘛,要知难而上,你这个孟夫子却是择易而读。可以嘛,你随便读一首我听听,读好读的。”
小孟一翻,正好翻到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这首诗,她对这首诗读过好几遍,差不多都快背下来了。于是她便很有把握地放高声音,放慢速度,郑重其事地朗读起来: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毛泽东听了,连声称赞:“孟夫子选得好嘛,这首诗虽短,可内容是情深意长噢!孟夫子,这次你读得也好,看来你不用纠正三次嘛。”
原来,这首诗过去小孟也曾给毛泽东读过,总是把‘怆’字读错。毛泽东已经给她纠正过两次。
小孟听了毛泽东对她的夸奖,也很高兴,并说:“就这么一个‘怆’字,我再记不住,那我也太笨了,我的记性还不至于那么差。”
毛泽东听了小孟的话,便接着说:“我可不敢说孟夫子笨噢,孟夫子可是个聪明的姑娘。怎么样?再读一首听听。”
毛泽东的话音刚落,小孟便早有准备似地读起杜甫的诗《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是小孟多次给毛泽东读过的。之所以是多次,因小孟觉得这首诗读得特别顺口。全诗以口语写心中事,毫无雕琢。而毛泽东也特别喜欢听这首诗,每次小孟读完之后,他自己还要再吟诵一遍。这样,小孟就在这本诗集里夹上一张小纸条,做个记号,一翻就能找到。只要毛泽东让她读唐诗时,她便很快找到这首诗,顺畅地读起来。
读完这首诗后,小孟自己也感到了满意,她又问毛泽东:“您还想听读哪首诗呢?”
毛泽东稍稍沉思了一会儿,他没有马上回答。正当小孟准备把书放下,安排他休息时,毛泽东突然又发话了:“孟夫子,读读白居易的《长恨歌》吧!”
毛泽东的这句话中,把《长恨歌》说得特别重,语调里有一种惆怅,又有一种恳求。
白居易的《长恨歌》?小孟可从来没有给他读过这首诗,但她有一次倒是听毛泽东吟诵过其中的诗句: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
其中绰约多仙子。
当时听毛泽东吟诵这些诗句时,小孟便跟他开玩笑地说:“您会那么多诗,出口成章,老是文绉绉的,我可听不懂。您是个大主席,又是个大诗人,真了不起啊。”“这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名句呀,很有名嘛。”
这次毛泽东让小孟读《长恨歌》,她倒回忆起毛泽东吟诵过这首诗。她开始翻目录,但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长恨歌》,白居易。毛泽东看小孟找得怪着急的,便打趣地说:“孟夫子,还是让我来找,你是视而不见哟。”小孟还是不服气,便说:“您先别着急,我肯定能找到。”“如何查目录?孟夫子,这是有规律的嘛。这首诗是七言古诗,你应该从这个项目里去找才是。”小孟连“七言古诗”这项也找不到,越着急越找不到,她便不情愿地把书递给了毛泽东。毛泽东拿过书,翻了两下就找到了,马上递给小孟:“孟夫子,有眼不识泰山,这不是嘛!”小孟接过书来,开始朗读起来,她读得很慢,总觉得不太顺当,好不容易才读到最后几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小孟读完最后一句时,毛泽东已闭着眼睛,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他是在感叹?还是在联想?
后来,毛泽东又让小孟给他读过几次《长恨歌》,毛泽东从这首诗中,到底感受到了什么?他为什么多次听这首诗?他是赞赏诗中哀艳动人的故事,悠扬宛转的诗句?还是对诗中所提出的告诫表示慨叹?或许二者皆有,或许另有所见?
毛泽东嗜好读书,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1976年9月7日,毛泽东生命垂危,不断抢救,而又不断陷入昏迷状态。即使如此,每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是要看书。当时政治局的常委,身边的工作人员,一直守护在他的身旁。他讲要一本书,但他语言的含糊与声音的微弱,连最能听懂他话的秘书,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着急了,示意给他纸笔,毛泽东用颤抖的手在纸上写下了个“三”字,又用手敲敲床头。还是秘书猜出了他的意思,当时三木正准备下台,当秘书找来介绍三木武夫的书拿给他看时,毛泽东点点头,露出了满意的神态。
毛泽东的手已没有托住《三木武夫》这本书的力气了,尽管这是一本很轻很轻的书,只好由小孟为他托着。毛泽东看了几分钟,就又昏迷过去了。
《三木武夫》是毛泽东读的最后一本书。这本书他没有读完。这是他一生中唯一没有读完的一本书。
书,伴随着毛泽东度过了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书,同他的伟大实践一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这位伟大的革命家兼学问家,几乎是在他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的时候,才结束了他一生中从未间断过的读书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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