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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9 21:5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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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最看不起从事新文学创作的诗人、小说家,认为“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巴金、朱自清和沈从文在他的心目中全是跳蚤过秤——没斤没两的。当年,空袭警报一响,教师和学生就要赶紧疏散到昆明郊外,美其名曰“跑警报”。跑警报时个个只恨爹妈生的腿短,哪顾得上什么斯文气象?有一回,刘文典慌不择路,冷不丁发现“山民”沈从文的脚力极佳,倏忽间就如脱兔般抢到前面,成了领跑员,他立刻面露不悦之色,对身边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警报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西南联大给沈从文发教授聘书,刘文典更加不悦,当众吼吼有声:“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他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沈从文讲授的语体文写作,在刘文典看来,简直就是小儿科,难登大雅之堂。好在沈从文生性谦和,克己忍让,对刘文典的轻侮之词并没有抗辩的意思。但闻一多是火烈性情,爱打抱不平,可咽不下这口气。
1943年春,刘文典受普洱大盐商张希孟之邀,为张母撰写墓志铭。当地士绅还玩出一个大忽悠:普洱素有“瘴乡”之号,世人心存畏惧,不肯前往。他们请刘文典去考察一番,作几篇游记,说明“瘴气”并非水土空气中含有毒质,只不过是疟蚊作祟罢了,现代医学完全可以预防。如此一来,消除了“瘴乡”之名,其他学者方肯前来,地方财源亦可得开发。刘文典没想那么多,只图求一大笔酬金和十两上好的“云土”,也不向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闻一多打声招呼,就擅自旷教半年,这可是玩忽职守。闻一多征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支持和同意,以讥讽的言词(“昆明物价涨数十倍,切不可再回学校,试为磨黑盐井人可也”)写信通知刘文典正式收回联大寄发给他的聘书,就这样兵不血刃,将这位名教授扫地出门。联大中文系教授王力等人曾为刘文典求情,力陈老先生从北平辗转南来,宁死不做汉奸,爱国之心不后于人。闻一多却不肯让步:“难道不当汉奸就可以擅离职守,不负教学责任吗?”刘文典纵然放低身架,答应雨季之后回校授课,下一学年增加课时以为弥补,也扭转不了既成事实。他走的最后一步棋是给清华大学校长、西南联大常委会主席梅贻琦写信,为自己的旷教行为作出辩解:
典虽不学无术,平日自视甚高,觉负有文化上重大责任,无论如何吃苦,如何贴钱,均视为应尽之责,以此艰难困苦时,绝不退缩,绝不逃避,绝不灰心,除非学校不要典尽责,则另是一回事耳……
过了将近两个月,梅贻琦才以短信回复,只是敷衍一番,并无半词挽留。万不得已,刘文典含垢忍辱,从此改换门庭,应熊庆来之邀,去云南大学文史系屈就教席。
有人说,刘文典丢掉西南联大好端端的教授,固然是闻一多强势发难所致,其自身的嗜好也起了相当大的负作用。刘文典是瘾君子。在北方时,他吸纸烟已到烟不离嘴的程度,上课时,烟卷黏在唇边,丝毫不妨碍他传道授业解惑。他乘清华大学校车进城,一手持古书,二指挟香烟,聚精会神,烟屑随吸随长而不除。1931年,刘文典的长子刘成章(辅仁大学学生)参加北平学生运动,因体质羸弱,连夜挨冻,沉疴不起,呕血数升而亡。祸不单行,刘文典的两个兄弟客死湘西,老母也在故乡物化。他到云南定居不久,新住宅又被炸成废墟。这一连串变故霜雪交加,刘文典的意志日益消沉,与鸦片结下了难分难解的孽缘。教授的薪水不够支用,他就为当地的土司、军阀和官僚撰写碑文、墓志、寿序和贺表,丰厚的润笔费只为烟灯长燃。若非磨黑云土的诱惑使他流连忘返,他也不会丢掉西南联大的教职。抗战胜利后,南迁的名牌教授鲜有不北归的,刘文典却不肯挪窝,盖因昆明的天气和云南的烟土使他寸步难移。有促狭鬼为刘文典取了个“二云居士”的绰号,倒也贴切,“二云”指云南火腿和云南烟土,都是刘文典的恋物,他是万万舍不得撂下的。
刘文典猿清鹤瘦,面貌黧黑,两颧高耸,双颊深窝,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长晒日光,实则鸦片烟为他“美容”所致。魏晋人物神傲形羸,褒衣博带,好食五服散,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瘾君子刘文典庶几近似之。
讲课出神入化,学生如入梦境
西南联大的教授会讲课的不少,但像刘文典那样把课讲得出神入化的并不多。他深得学生的欢心和敬意,这样的效果无人可以否认,连他的冤家对头也讲不出微词。他语出惊人,教学生做文章,紧要处全在“观世音菩萨”五字,镇得学生一愣一愣的,对其深意却大惑不解。他把学生嗷嗷待哺的模样看饱了,这才揭开谜底:“‘观’,是要多观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讲究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这个解释通达明晰,学生豁然开朗。刘文典于“观世音菩萨”五字上心得几何?他胸无城府,不够圆滑,张嘴就会得罪人,至少在“世”字上是颇有欠缺的。但这也正是他一介书生真情至性的地方。
清华教授吴宓好学不倦,只要时间上安排得过来,同侪中谁的课讲得好,他就乐颠颠地跑去当“旁听生”。吴宓服膺和欣赏刘文典的学问,总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刘文典讲课,闭目时多,讲到得意处才会睁开眼睛,向后排张望,照例问一句:“雨僧兄以为如何?”吴宓则如弟子乍闻师命而起,神情十分恭敬,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此状是教室中的一景,不仅学生为之窃笑,刘文典也颇感畅怀,为之莞尔。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一物克一物。刘文典狂傲,别无所怕,却怕和尚打脑袋。在清华任教时,刘文典去香山寺查阅佛经。该寺藏书阁悬有禁条,非佛教人士,不准借读。借读者不得携书出寺,必须在寺内念经堂正襟危坐,且不得以手指沾口水翻阅书页,一律用寺院制作的篾子翻看,违者受罚。刘文典是名学者,寺中和尚法外施恩,准予借阅,阅前老和尚照例介绍了一通规则,刘文典无不允诺。和尚去后,他静坐读经,因车马劳顿,困倦袭人,难以久撑。室内有一张空榻,他持书侧卧,片刻即入黑甜乡中,手中佛经掉落地上亦浑然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刘文典正在梦境逍遥游,忽然听见叫骂声,头面还受到扫帚扑打,睁开眼来,只见老和尚怒形于色,一边扑打,一边斥责:“您言而无信,竟把佛经丢在地上,真是亵渎啊!”刘文典又窘又急,一面老实认错,一面抱头鼠窜。无奈佛堂四方扃闭,他既逃不出,也不想逃出,外面香客甚多,被追打更无地自容。他苦苦求饶,终得宽恕。老和尚见刘文典甘心挨打,名教授的架子丢到了爪哇国,也就当堂赦免了“罪人”。诚可谓不打不相识,刘文典和老和尚成了好友,在清华园他还设素斋招待过这位方外之交。多年后,刘文典重提旧事,对人大谈心得:“我的脑袋虽然不太高贵,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打的。但这次挨打应该,君子不可轻诺寡信!”狂傲之士肯讲道理,肯遵守游戏规则,这就显出可爱之处来。
教师爷诲人不倦,最忌心不对口,真要做到知行合一却殊非易事。刘文典讲庄子《逍遥游》,主张出世是其主调,可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把话题扯远了,谈到世间的不平等,忽然慷慨激昂,义形于色,甚至把习惯半眯半闭的眼睛也大大地睁开。他举的例子很切近,许多人坐黄包车,与车夫的地位太不平等,这种社会现象是最要不得的。学生们都感到惊讶,在下面交头接耳,刘教授今天怎么突然入世?是不是吃错了药?下课了,同学们目送他踽踽而归,出了校门,一辆人力车赶过来,他从容入座,车夫拎起车把就向西边跑去。大家相视而笑。这种世间最要不得的现象看来短期内是消除不了的,何况车夫要吃饭胜过要平等。
在西南联大,刘文典开设的《庄子》课程上座率高,《文选》也有不少“粉丝”。他上《文选》课,弄出行为艺术的味道,一壶酽茶要泡好,一根两尺长的竹制旱烟袋也不可缺,文章的精义不仅是明白细致讲出来的,也是巧言妙语暗示出来的。拖堂是他的习惯,学生并不厌烦,乐得听他高谈阔论。木华的《海赋》形容惊涛骇浪,汹涌如山,刘文典讲解此赋,考问学生看到了什么特异的东西,大家凝神注目,以福尔摩斯探案的劲头寻找蛛丝马迹,结果发现整篇《海赋》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字属于“氵”旁。刘文典顺势提点道:姑且不论文章好不好,你们光是看它水意泱然,就宛如置身其境,能够感觉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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