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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30日
《日本新华侨报》29日刊发一位旅日华人偷渡者发生劳灾以后的故事,透视出一大批“亡命闯天下”的人在日本经济不景气过程中的遭遇。
文章如下:
他说,他的名字叫李义华。当然,这不是他的真名实姓。我在想,当一个人需要把自己真正的名字悄然隐去的时候,他胸中一定揣有所追求的或者所回避的愿望与现实。
果然,他说实话了,说自己是坐船来的。至于上船的时间、在日本登陆的时间以及登陆的地点,他都说“不知道”、“不清楚”,强调在日本登陆的那一天已经是“深夜”了。
我觉得自己不便于过多地追问。从他吞吞吐吐的回答和一阵青一阵白不断改变的面容来看,我以为他已经明晓了日本法律上的一个大漏洞:外国人偷渡者被日本警察或者入管局方面抓住以后,只要咬紧牙关不说出上岸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就不会以“不法入国罪”被起诉,其结果只能是被“强制送还”回国。
随着交谈的深入,他渐渐敞开了心怀。今年,他已经51岁了。他说:“从1988年福建有人开始来日本上学,我就想来日本。我先后6次花钱,托人帮我办理来日本的手续,但6次都失败了。给我办理手续的人说‘你没有去日本的命,算了吧’。我这个人很倔,偏不认这个帐,为什么别人能够去日本,我就不能去?后来,我是坐一条运沙子的船来的,只有10个人。我们在路上走了7、8天,我老婆带着儿子、女儿在家里也哭了7、8天。她们得不到我的消息,以为我让鱼给吃了呢。可以跟你说,那坐船的滋味真不好受,我们10个人差点没有在船舱里给憋死。不过人家事先给我们说好了,成功率是100%。所以,他们的要求是,第一,船上只可以运10个人,不许多上一个人;第二,20万元人民币必须在上船以前交齐。当时,我东借西借,到最后也只凑齐了19万元,好说歹说人家才让我上了船。我借的钱,利息是3%啊。”
“‘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和“不蒸馒头‘争’口气”,这是中国社会上流行的截然相反的两种生活哲学。李义华显然选择的是后者。他说:“我家祖传是修理手表的。到了我的手里,家业有了发展,我们开了一个销售手表配件和手表的商店。这就像日本现在一些汽车制造厂一样,他们原来是搞汽车配件的,发展起来才制造汽车。”
李义华还介绍说:“现在手表店的买卖不好做了。过去,人家提起手表来,都当作宝贝一样。现在,谁家说起手表来,都把它看作是玩具。当年,我搞手表这个行当的时候,听人说外国人已经把手表当作玩具了,我还不相信。没有想到,现在我们也遇到这种事情了。我出来以后,我的老婆和我的女儿在手表店做买卖。”
为了轻松一下气氛,我换了一个话题,问他:“你长期在外,不担心老婆跑了吗?”他认真地摇摇头说:“不会的,我老婆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们是为了过好日子,两个人才暂时分开的。”说到这里,李义华的眼圈开始潮湿红润了。
离开家园,暂别妻女,李义华的心中,有着情,有着爱,有着人生的新目标,有着锲而不舍的追求。
这些,或许不被人理解。
突然被解雇
命运之神似乎在捉弄李义华。
2008年11月9日晚上10点半钟左右,李义华在所在打工公司的冷冻库搬运生鱼的时候,不慎摔倒了。
当时,他挣扎着从地上趴起来,忍着疼痛。但是,这种疼痛是难以忍受的,大约20多分钟后,公司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
第一家医院,给李义华诊断出“左前腕骨骨折”。但是,还有他们认为诊断不出来的。
第二家医院,给李义华诊断出“末梢神经障害”。这样,李义华休息了20多天。
那以后,李义华又去上班了。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伤筋动骨一百天”。我问李义华:“你为什么不等伤好后,再去上班呢?”
李义华的回答非常坦率:“年底工作忙,每天可以挣1万多日圆。当时,我休息了20多天,虽然说可以拿到休业补助,但只是拿到日工资的70%。”对于这种回答,采访了不知多少旅日中国人的我,没有能力回答什么。
让李义华更加不幸的是,2009年3月23日,他突然接到了公司的“解雇通知”。
这个通知上面写着:解雇理由:根据弊社就业规则第48条第4项,在有不得已的理由时,特别是在事业结束或者缩小的时候,此外,在由于经济状况而有必要对人员进行整理的时候,可以解雇员工。这次解雇的具体理由是:1、川崎工厂的关闭和(有)中岛外加工工厂的关闭;2、由于金融形势,公司已经得到银行的融资;3、由于长期经济不好,公司的利益已经无法确保;4、基于上述理由,公司已经无法支付工资。”
看着这纸“解雇通知”,李义华有些不知所措了。是啊,他的身份、他的经济收入、他的追求,可能都因为这样一纸“解雇通知”而爆光和破灭。
李义华喊叫起来:“你们一下子募集了10多个中国人,为什么偏要解雇我呢?我伤还没有好就来上班,工作哪点不好?我的劳灾保险还没有解决,以后我去找谁?你们不应该这样无情地对待我!”
这样,李义华找到我,叙述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并且说这家工厂内大约有近百名中国人偷渡者和超期滞在者。
充满“日本特色”的应答
我前往这家食品株式公司了解情况。出面接待的是该公司管理部科长井上立弘。
这位年过50岁、头发花白的课长显得彬彬有礼,其对应又充满“日本特色”。他面带神秘感地说:“我们解雇李义华的真正理由,是不能够在‘解雇通知’上写出来的。实话对你说吧,3月中旬一天夜里,我们的一个女从业员上厕所的时候,把手提包放在化装台上。后来,这个女从业员对我们说,她的手提包被人打开了,没有什么东西丢失。但看见打开手提包的人就是李义华。还有,不久前,我们工厂4楼一个女子换衣箱被人撬开了。虽然我们不能够确定是谁干的,但我们是有怀疑对象的。为了解除女从业员的不安感,我们解雇了李义华。”
这位科长还强调说:“从去年11月开始,我们公司就裁减人员了。被裁减的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我们是公平裁员,没有任何种族歧视。我们解雇李义华的时候,也是按照日本的法律,把下一个月的工资支付了给他。”
这样听起来,工厂方面似乎没有大问题。但是,劳灾保险的问题呢?我接着问。
井上科长的回答是:“只要我们保持良好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帮助他出具有关证明。”
“保持良好的关系”?这句话显然是有话外音的。我追着问。
井上科长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说:“李义华走的时候,恶狠狠地说如果我们不支付给他300万日元劳灾保险的话,就到警察和入管局去告我们。我们这里确实有不少没有签证的中国人,但这是我们公司的事情。我们也告诉他,你这是恐吓,这样做会犯下恐吓罪的。我们也可以告你。”
当即,我的回答是:“如果警察和入管局真的到这里的话,你恐怕不会认为这是恐吓,而应该承认公司也触犯了日本的法律。”
井上科长的话语开始走形了,他说:“李义华是因为穿着拖鞋进冷冻库才摔倒的,他本身就违反了劳动规则;他没有签证,是靠我们公司的保险,才去医院治疗的;医生叫他休息一个月,并说治疗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可他休息了20多天就来上班,留下后遗症他自己应该负责任;我们公司现在不可能给他一笔钱,但是如果他现在又住院了,我们可以想办法帮助他搞一笔钱……”
我的采访到这里就结束了。李义华对井上科长讲的内容,只用一句话做了回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思绪片片
在这起“偷渡者劳灾事件”采访的过程中,我始终感到不能够用简单的“是”与“非”来进行判断。中国,有一大批“亡命闯天下”的人在日本,日本在经济不景气的流程中也需要一大批“廉价劳动者”。这其间产生的摩擦、纠纷带有自然性和必然性,带有汗水、泪水、血水。这些问题的解决自然需要时日,但我期待的是,这是一个逗号,而不是一个句号。
我更想记住,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结束的圣诞节里,在红花、绿树、白雪、黄铃为主要格调的斑斓色彩下,在异国他乡的东瀛岛上,还有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还有一个中国人在为生存挣扎着。(蒋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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