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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03日 10:38 来源:《环球》杂志
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Ezra F. Vogel)是国际知名的东亚问题专家,曾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中心主任。他先在研究日本社会问题上赢得学术赞誉,后又着眼于中国问题,发表了一系列颇有影响的专著。傅高义教授曾任克林顿政府军事情报咨询顾问,他1997 年曾促成前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到访哈佛。在中美关系二十多年来每次遇阻的关键时刻,他都积极做工作并撰文为其平稳发展护航。他不仅是一位出色的思考者,也是一位高效的活动家。
不久前,《环球》杂志专栏作家,日本东京经济大学教授周牧之拜访了傅高义教授。出身经济学博士的周牧之教授是城市化问题研究的知名学者,但他的视野往往延伸至政经领域,并跨出日本区域,放眼整个东亚、亚太范畴。周牧之先生与傅高义教授就中美日三国关系,沿着从历史到今天的轨迹,置身东亚乃至整个世界发展的背景,进行了深入的对谈。本刊将陆续发表两位专家的谈话,希望他们的真知灼见能够对读者有所启发。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周牧之与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系列对谈之一
美国对日中崛起的心态为何不同
日美同盟是美国的亚洲战略底线
周牧之:美国与中国在过去曾经有过两度携手,一次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共同对抗日本,另一次是在冷战后期共同对抗苏联。美国总统奥巴马上任后曾讲到:中美关系是本世纪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中美关系将塑造二十一世纪。奥巴马总统的话是不是意味着第三次中美携手?
傅高义:中国和美国在二战和冷战后期曾结成同盟对付共同的敌人。现在美国正寻求与中国建立互信关系,常务副国务卿詹姆斯·斯坦伯格称这种关系为“战略保证”(strategic reassurance)。这是由于两国间需要协同合作,了解彼此的策略,建立相互的信任。这需要双方以坦诚的态度互相交流,尤其是在军事领域。在这种互信的基础上,我们希望中美就环境、全球气候变化、保持亚洲政治稳定等很多问题上能加深彼此的合作。我们并不期待两国建立排外的伙伴关系,而是希望凭借战略互信,在与其他国家协同合作的广泛事务中,能够坚定地相互合作。
周牧之:从中美几度携手又几经冲突的历史来看,如何对待动荡、变化和成长的中国,美国也一直在摸索和摇摆。那么美国今天是不是已经有了明确的亚洲战略,或者是在过去有过?
傅高义:这要看是谁当政。美国总统有一个基本的亚洲政策,但不一定是很统一、很连续、很长远的。例如(现在的总统)在人权问题上对中国的态度,与二十年前相比已经淡化很多了。
每位美国总统在安全委员会里都专门有人做亚洲政策,这个人的思想对总统影响比较大。但是国会里的议员会有自己的看法。你知道台湾人本来想影响美国政府的,但总统不听,他们就跑到国会去游说,然后一些议员一闹事,总统就得改变一些说法。
周牧之:那么美国有没有一个几十年一贯的亚洲战略?
傅高义:国防部有,比方说国防部搞的美日同盟就是基本不改变的。国防部是制定战略的,他们有经验、有政策、也有具体细节,国防部制定的战略是比较稳定的。
周牧之:美国亚洲战略的底线是什么?最不能动摇的东西是什么?
傅高义:亚洲需要安定,美国应该维持与日本的同盟,这是不大会改变的。1972年以后对中国的基本政策就是希望改善和强化关系。虽然克林顿总统开头的两年,以及小布什总统开头的两年有一些改变,后来他们还是都变回来了。
周牧之:日本是在美日同盟的框架中发展成为经济大国的。对美国来说,日本发展这么快,长这么大虽然有点吃惊,但它并没有动摇美国在国际上、在亚洲的利益,没有让美国担心它的发展,当然产业上有一些。
傅高义:上世纪80年代日本太成功了,当时美日在经济上很紧张,特别是贸易、制造业方面,但是国防部门的政策基本上没有变化,直到现在也没有大的改变。
美国没想到两岸关系能发展这么快
周牧之:中国的发展对美国来说应该是另一个更大的惊讶。经济规模上更是马上就要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是在美国的世界体系外发展起来的,美国怎么看待中国的崛起?
傅高义:我不觉得中国在美国的世界体系之外。中国是在中美关系正常化以后发展起来的,1978年我们的关系已经不错,当时还是冷战,中美那时接近同盟关系。1989年以后有一些改变,因为苏联垮了,冷战也结束了。那时候中美关系的确很紧张,但到1992、1993年双边关系已经恢复正常。老布什总统在1989年的政治风波以后马上派了两个人去中国,告诉邓小平:我们是朋友,我们的关系还要继续。
那两个人一个是安全部部长,另一个是外交部副部长,是以总统特使身份去的。1989年他们去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天安门事件以后不到一两个月去的,第二次是在那一年底。他们向中国领导人表示:虽然在美国有很多人反对中国的做法,但是中美的基本关系应该继续。当时关于人权问题美国议会里很多议员闹得很厉害,但是白宫并没有受影响。我觉得中美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可能是1995年李登辉来美国到2001年的这几年。中国担心如果台湾宣布独立,美国能否制止,那时关系非常紧张。
周牧之:当时中国,包括军方态度很强硬。直到2002年美国表态不支持“台独”,中美关系才得以缓和。
傅高义:但是这导致了1996年以后中国军备每年扩张得很快,中国为应对台湾问题做一些准备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美国的国防部门担心有的军备不仅仅是为了台湾,而是具有更广泛的意义。
周牧之:害怕中国走向更广泛意义上的军扩?
傅高义:是的。所以美国非常重视 1996年以后中国军费开支每年增加16%~17%左右,但是美国的基本政策是不应该让台湾问题妨碍中美关系。
周牧之:马英九上台后台湾跟大陆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状态过去美方设想过没有?
傅高义:设想过的,但现实可能是超过了美国设想中的速度。马英九是哈佛法学院毕业的,他希望搞好两岸关系,这对中国大陆也好,对台湾也好。只是日本可能不大高兴,不舒服,但是他们也没法反对。相反,美国欢迎两岸关系的改善,因为中美之间最难解决的就是台湾问题。要是台湾跟大陆搞得好的话,中美关系就可以不用太紧张。
中国对美国首先是机会
周牧之:与日本相比,美国对中国发展的反应有哪些不一样?
傅高义:我觉得美国对日本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日本是岛国,又非常重视自己的工业部门。而美国人只想赚钱,对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赚钱无所谓。所以现在很多美国人跑到上海,跑到北京去赚钱。他们认为中国是一个机会,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有钱赚就行了,很少考虑国家的事情。日本相反,是一个没有资源的岛国,只有工业、有国际竞争力。如果去搞金融,日本不如美国、英国甚至香港。而美国什么都可以搞好,美国很乐观,在经济上不怕中国壮大。
周牧之:我在美国感觉产业界更多的是把中国看成是一个机会。
傅高义:是机会,这是第一,第二美国有创造性。
周牧之:自信和乐观。
傅高义:是的,美国人对自己的科学和创造性很有自信,所以不怕中国人来美国的大学。但是国防部门会考虑10年,20年后什么国家可能超过我们,这个国家只有中国。另外中国军方来美国后,美国军方给他们看了很多美国的部队和武器,但后来发现中国不想给美国看他们的,保护得比别的国家更厉害,这也影响美国对中国的看法。
周牧之:就是说美国认为互相公开的程度不对等。
傅高义:是的,透明度不对等。我觉得中国最近几年有改变,比以前好一点,但透明度还不够。所以有人怀疑中国的目标,我个人的看法是中国没有很清楚的目标。但是,一个国家有武力,又有经济实力,它会怎样去运用自己的力量,当然是国际上关心的事。而且很多美国的历史学家觉得中国在历史上是很骄傲的,总觉得别人是蛮夷,自己是中心国家。
周牧之:中国过去一直是很骄傲的,就是近代的一百多年比较窝囊。
傅高义:当然中国现在还比较谦虚,在学习,但是20年后中国会怎么样,可能又会骄傲。以日本为例,1980年代后期他们很骄傲,虽然以前他们非常谦虚。当时他们非常骄傲,看不起美国人,也看不起中国人,当然泡沫经济破灭后又变谦虚了。
中国现在不骄傲,邓小平当年讲中国要韬光养晦,专心搞经济,胡锦涛也一直说不要骄傲,但以后有实力了就不好说了。现在中国已经在世界贸易中占有很大份额,在国际会议中,中国人的水平也提高很快,能够用英文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些都是很大的进步。但是我觉得中国在创造性方面还不如美国,有能力的学生大都很想来美国学习。
周牧之:总而言之,中美关系有太多的敏感问题和历史纠缠,是既有友情, 有合作,又有不愉快经历的复杂关系。
傅高义:你说得对,很复杂,不是简单的好坏和黑白的问题,何况中美两国制度还不一样。
美国现在变得狭隘了一些
周牧之:奥巴马总统就任后反复强调了中美关系的重要性,更将中美战略经济对话升级,但大家仍有很多担心。第一个是保护主义,另一个是不是会去纠缠人权问题,环境问题。
傅高义:我觉得关于环境,美国会跟中国合作,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关于人权,希拉里国务卿已经说过不让这个问题妨碍美中关系。我觉得关于经济,双方可能是会有些问题的。因为美国经济情况太吃紧,保护主义的声音在议会里面肯定会很强的。奥巴马虽然不喜欢搞保护主义政策,但也不能无视议会的存在。
现在美国经济还没有恢复,还有很多问题。美国有实力的时候肚量是很大的,但现在会狭隘一点。虽然奥巴马个人的理想很好,但是整个国家的能力不如以前,会考虑得多一些。
周牧之:就是说未来的美国在外交,在贸易,在很多方面,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宽容。
傅高义:但是我觉得奥巴马本人不是这样的人。现在这么坏的经济情况,美国没什么经验。我担心美国的观念与视野会变得比较狭隘。
周牧之:目前这个局面对美国的领导人来说是没经历过的,对中国的领导人,对日本的领导人而言也都面临是一个没有教科书、没有经验的时代。所以这个时代真正需要有好的领导和智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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