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科大六年的理想与现实：还有好多路要走

王兴

作者：方可成 胡馨以 来源：南方周末

发布时间：2013-7-5 14:13:23

南科大六年的理想与现实：还有好多路要走



和信念坚定的孩子们相比，对于南科大，家长有着更多现实的担忧：文凭问题、社会认可、教师队伍的稳定性、未来的就业等。 （霍建斌/图）

“我们刚刚及格，还有好多路要走。”朱清时说，如果用百分制来评价南科大实现办学承诺的程度，他给出的分数是65分。

“让南科大更好地独立发展，社会不要加它太大压力。”

暑假过后，位于深圳的南方科技大学将告别“迷你型”启动校区，搬入占地面积194万平方米的新校区。这所因“改革”闻名的高校，目前已经初具规模，目前拥有两届共两百多名学生、百余名师资、5个系6个专业。

6年前的2007年6月，南科大筹备办公室在深圳市民中心对面停车场内的一间地下室开始了工作。由于提出了“一步到位建成亚洲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和“探索去行政化、教授治校”等愿景，这所由深圳市政府全资举办的公立大学从筹建时就凝聚了社会各界对高教改革的期待。

6年过去，南科大距离自身设定的改革目标实现了多少？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有多远？

“我们迫切想看到学校的培养计划”

2013年5月，一份“关于请相关学校领导答复《工作报告》若干问题的提议”，出现在南科大校园里，引起学生围观。

张贴者是南科大学生会成员。学生们在“提议”中要求有关负责人解答一系列有关教学和科研的问题，还附上了一份“南科大现有教学问题汇总”。第一条是：公布学科规划（包括专业课的课程设置）、院系发展规划和人才引进计划。

“我们迫切地想看到学校的培养计划。”学生们在“提议”中说。

“学生希望尽早出来东西，他们的诉求是合理的，南科大试验初期不太成熟，需要被理解。”校长朱清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学生们的要求下，端午节后，学校召开了培养方案说明会。

一名参加说明会的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化学系的培养方案是2012年底到2013年中制定的，此前另有一个2011年12月为“去筹”制定的版本——而首届教改实验班2011年3月就已经入学。

2010年底，教育部正式批准南科大筹建，筹建期3年；翌年年底，南科大提前向教育部提交了去筹申请；2012年4月，教育部发出“准生证”，学校正式建立。当时为申请去筹，南科大在短时间内准备了大量有关学科设置和师资引进的规划。

目前，南科大设有5个系6个专业：物理、化学、生物（生物技术、生物信息）、微纳材料与器件（微电子科学与工程）、金融数学与金融工程，以基础科学为主。

这几个专业中，金融数学与金融工程系的建立最为“临时”——朱清时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承认，由于教育部要求学校申请“去筹”时，须有三大学科门类，而南科大仅有理科和工科，因此南科大建起了经济学类别中的金融数学与金融工程系。

这个系至今没有充足的师资力量。教改班学生进入三年级专业学习后，选择金融数学与金融工程专业的学生被告知：今年秋季学期将被送往香港城市大学学习。

“将学生送往香港，一方面符合南科大的国际化办学方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目前师资力量不够。”金融数学与金融工程系负责人陈安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南科大官网对金融数学与金融工程系的介绍中，前半部分是从百度百科的“金融专业”词条复制而来，甚至没有去掉其中几处百度百科内部链接，仅做了微小的文字改动，并插入了从经济学家陈志武的文章《金融是什么》开头复制而来的一句话。

目前，南科大签约教师人数已达百人左右，但年龄结构并未达到理想中的“30-40-50结合”，35岁以下的年轻人占据了相当比例。“这样的年龄结构确实有问题。”南科大化学系副教授梁永晔说。

南科大提交教育部的材料中，曾把华大基因执行院长王俊列为南科大的生物学系教授，把博时基金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杨鶤列为金融数学与金融工程系教授。但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他们未真正到任南科大。

此前，南科大曾公开提出，“2012年在全球招纳20-30位学术领军人才”，这也被视为南科大建设“国际化、高水平、研究型大学”的关键一步。迄今学校网站上列出的领军教授只有4人，其中包括朱清时校长本人和71岁的唐叔贤院士。

“南科大刚创建时，有许多海外任教的华人资深教授非常感兴趣，深圳市给出的待遇也颇有吸引力。”一位了解内情的教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当大家对这所大学了解得更深入，发现它连最基本的学科规划都缺乏时，很多人放弃了。”

不及格率“让人看了最受触动”

学生们在贴出致校领导的“提议”前，已在其他场合表达过类似意见。今年4月，南科大进行了一次教学工作会议。学生们表达的意见包括：课业负担过重，课程之间的衔接存在问题，学分安排不合理，缺乏通识教育课程，等等。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去年底、今年初的期末考试，南科大两个年级228名学生中，有30多人有一门或一门以上的科目不及格，比例近15%。以《北京大学本科考试工作条例》为参照，北大本科课程的不及格率在1%-10%。朱清时说，不及格率高是让人看了最受触动的教学工作问题。

“这个数字听起来高，一是我们用英语教学，好多学生跟不上；二是入学头两年不分专业，上统一的数理化生基础课，有些课对有些学生可能太难。这些都是教育改革的阵痛。”朱清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一二年级安排密集的基础课，三四年级再分专业，这种“2+2”的培养模式被朱清时称为成功经验。曾帮助南科大设计培养方案的上海交通大学教务长江志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样设计，一是宽口径，以学生为中心，给学生选择机会；二是当时连专业都不知道，只知道是理工科，没法做各专业的培养方案。”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在攀高的不及格率面前，为让学生们顺利毕业，校方不仅请授课老师调分，还更改了一系列制度，包括：不及格的不算学分，选其他课即可；学分要求从规划的160学分改为120学分。

当然，并非所有人的成绩单都难看。在南科大，有约1/3的学生得到了老师们的高度评价，他们学习积极性高，成绩令人满意。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学生频繁旷课。有教授反映，第二届学生的部分一年级课程有1/3的缺勤率。

对于教学中出现的问题，一位南科大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认为更重要的是学生本人的态度问题。“我认同朱校长说的，提供最好的环境和资源，真正能受益的可能只有15%。”

书院曾被宣传为南科大学生管理特色，本应在督促学生学习方面发挥更大作用。公开介绍中，南科大曾提及“书院师生同住一楼，学生可以随时得到老师的指导”。但南方周末记者接触的多位学生和老师均表示，书院发挥的作用很有限。

“现在只有小部分老师住在学校里面了。学生老师都变多，住不下了。”教改实验班学生杨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大一的时候，高数老师住在学校，课余时间帮我们解答问题。现在老师不住学校了。”

“教授治校”的困惑

比“一步到位建成亚洲一流的研究型大学”更吸引人的改革目标，是朱清时甫一上任便提出的口号：去行政化、教授治校。

南科大进行了教授治校的尝试。目前，南科大设有教授委员会，定期召开会议。《外滩画报》的报道说，在会议上，所有教授的声音都被充分重视，大大小小和学校有关的事，都可以拿出来讨论，即便是“食堂菜太油腻”这样的声音，也可以提出来，找食堂负责人来询问。

不过，这一委员会的作用也受到了不少质疑。“教授委员会成员太多，所有教授都是其成员，上百人在一起，如何有效讨论问题？”一位南科大老师说。“成熟的教授委员会，一定是代表而不是全体参加，这个机制可能会改进。”微纳材料与器件系教授程鑫说。

“教授治校”的效果，也取决于领导团队和规章制度的建设。多位南科大老师透露：南科大的学术副校长迟迟未能到位。一些教授开展科研所需要的人才团队，因没有正常的评审机制，被人为阻拦在校门外，还有一些老师迟迟无法获得启动经费。

南科大网站上的“学校领导”栏目中，除兼任校长和党委书记的朱清时之外有三人：一是党委副书记李平，他从市政府秘书长调任而来；二是副校长覃正，他从上海财经大学信息管理与工程学院院长的任上加盟，被安排分管后勤；三是曾任南科大筹备办副主任、如今被任命为秘书长的董朝君。最被看重的学术副校长未能到位。

在管理团队方面，朱清时的弥补方式是：选用老部下——中国科技大学的人员担任学校中层领导。南科大后勤、财务、学生工作部负责人，以及教学工作部前负责人和人力资源部兼职负责人均来自中科大。

在南科大去行政化改革中，理事会是重要一环，它是对改革公办大学“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的探索。

南科大理事会从2011年7月成立以来，开过两次会，未能达到设计的每年两次。据悉，2012年5月24日举行的第二次会议由于组织时间仓促，多名理事未能到会，另有一些理事委托代表参加，本人到场的约半数。

“理事会要做实，不能一年一次会议，要多开会，甚至一个月都要开一次会。”曾调研过南科大的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副秘书长袁绪程说。另一名理事、原上海交通大学校长谢绳武认为，应设“常务理事会”。

实际上理事会章程中已经做出了相应的设计，例如：理事会应下设常务委员会和四个专门委员会，分别负责学术规划、财务、人力资源和基础建设。深圳市长、理事长许勤曾在理事会上提出，要完善理事会运营机制和相关机构，包括尽快建立专门委员会，形成和各理事成员及时沟通机制等。

目前这些机制依然欠缺，前两次理事会所作出的决议，不少未能如期落实，如成立理事会常务委员会和专委会、制定学科中长期发展规划和校园二期工程建设方案、完成大学章程编订等等。

“成功的改革一定是符合教育规律的”

2007年8月南科大筹办时，曾提出要办一所规模在15000人的理工科学校，以适应深圳市对人才的需求。朱清时上任后调整了办学思路，坚持做小规模的学校。南科大最终选择接近朱清时的方案。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深圳市政府在南科大办学过程中并未设置障碍，反倒显得“谦让”。市委书记王荣在2012年7月会见南科大顾问委员会成员时曾表态：深圳是非常注重民智的城市，政府愿意把“怎么做”的空间让给专家、民间和社会各界。

但是近来，政府和大学的关系在悄然变化，几位与政府频繁打交道的老师都有这样的感觉：和政府协商的难度在增加。

从南科大网站的公开信息看，学校前年规划了9个科研平台实验室，去年计划先建设完成4个，但目前正在推进的，顶多只有1个半。平台建设滞后的原因，与政府审批速度变慢、要求反复论证有关。

“其实一开始市里单位都蛮支持，但后来会让你反复论证。”一位跟政府官员有接触的南科大老师说，“学校在实验室筹备方面有一定瑕疵，如购买贵重设备没有经过专家论证，没有国际国内同行评议，这就让政府部门觉得你草率。”

新校区基建方深圳市建筑工务署，也曾在内部会议上疑问：要建哪些实验室？建什么档次的实验室？由于规划迟迟无法拿出，基建方只能按照毛坯房建设。

“我们刚刚及格，还有好多路要走。”朱清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用百分制来评价南科大实现办学承诺的程度，他给出的分数是65分。

“让南科大更好地独立发展，社会不要加它太大压力。”南科大理事、原中山大学党委书记李延保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中国很多大学都在改革，我很赞同香港科技大学创校校长吴家玮所说的：成功的改革一定是符合教育规律的。”

与朱清时上任的2009年相比，今天南科大面临港澳、内地高校的竞争更加激烈。不过无论从哪方利益出发，南科大改革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正如袁绪程所言：“南科大的改革旗帜不仅不能倒，而且要高举。”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13-4月下旬，深圳市政府曾派调研组到学校了解情况，重点考察前两次理事会决议的落实工作。第三次理事会将于不久后召开，它能否恰当处理南科大的难题，完善现代大学治理制度，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南科大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