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看贵族男女偷情：女主角都是贵妇

刘恒宝

2011-01-17
文章摘自《红楼本事》 作者：黛琪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被大陆观众批评为暴露低俗，张艺谋辩解说其实是为了表现宫廷里的荒淫传统和色情气氛。但是观众依然批评不绝于耳。中国的平民这么多年来已经被教育得太纯洁了。宫廷真相是什么呢？就是荒淫！赤裸裸的坦荡的荒淫。翻开历史一看，鲁迅看见每个字缝里都写着吃人，我们也可以从每一页都看见荒淫，毫无边际的荒淫。礼教、礼数，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用贾珍的话来说，就是“脏唐臭汉”，用尤氏的话来说，就是“咱们家的人都是面子上好看，究竟做出来的事，也够使得了”。以平儿知道熙凤被戏后的反应来看，仅仅是咬牙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并不吃惊：这就说明了在这个大家族，荒淫是水和空气一样的自然存在，是这些公子贵妇的家常便饭；只要你不是癞蛤蟆，天鹅肉还是可以吃的。荒淫是自然的，正常的，富有游戏性质的，既不伤害德性也不伤害个人。充其量有点不好听，但如果大家都官儿做得稳稳的架子做得足足的，那也就“如猫偷腥”，无伤大雅了。

但是这样的“偷腥”游戏仍是有前提的，就是双方都要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谁：是否够漂亮，够风流，够本钱。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绝对得是你情我愿的。像贾宝玉、秦钟、贾蓉、贾琏这样的自不必说了，万人迷，男女通吃，不仅有人调戏，也有人投怀送抱。像薛蟠贾瑞之流，卖相不好，供求关系就颠倒过来，就需要他们主动下套，或者用暴力来强夺，或者用金钱、物质来勾引。像贾瑞这样的，其实更等而下之一些，就是既无钱也无貌可能风度更欠佳，却也要凑风流的热闹，只好被人玩弄，至死方休。

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前提，那几乎是一个规则之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的规则，那就是：虽然游戏的女主角都是贵妇，但是未婚女性却不能参与。公主们可能例外，但敢于荒唐的公主毕竟是少数，荒淫的少妇才是主流。所以贾宝玉可以跟袭人有肉体关系，但是跟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关系再好再亲密，也仅止于体贴意淫，不敢觊觎肉体的欢愉。连看见宝姐姐雪白的玉臂，都要忙不迭地想到林妹妹和自己的将来机会，而不是当场就表示直接的垂涎。试看宝玉的心理活动：“若生在林妹妹的身上，将来或有机会得摸一摸”，艳羡的是将来的机会，这潜规则完全沉浸进入了下意识，甚或是集体无意识。

所以薛蟠看重香菱，就要执意买走，而不是霸王硬上弓，强奸民女走人。当然，这种恶少恶霸强奸民女的故事模型，恐怕也是纯洁教育的一部分。薛蟠固然是强买，却还是在薛姨妈的主持下，举行了正式的纳妾仪式，然后把香菱变成了合法的侍妾之后，才圆房的。这就是规则的价值外化为具有合法性道德感的礼法形式：王孙公子如果看中了一个对象，而这对象还是未嫁之人、处子之身，他们就必须为其负责，娶进门才能有性生活，不可以像《莺莺曲》里面的张生，始乱终弃。即就是始乱终弃的故事中，女子果然不幸，男子却也从此落下了薄幸、无行的名声，就像袭人跟王夫人说的，“(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元稹也好，杜牧也罢，甚或以“人面桃花”佳句传世的崔护，都是因为闺阁薄幸、名士无行的名声所累，而不得不接受终生不能发迹的寒士命运。

不过，在贾府中，被觊觎的对象固然是少妇，而那些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则难免处于被环伺、被猎食的状态中。她们固然不可能被玩弄，但是也未必不会被买卖、构陷、甚或当做礼物送人。迎春不就被自己的父亲贾赦五千两银子卖给了孙邵武吗？只不过这门不当户不对、后来又家门失势的婚姻，葬送了迎春羸弱的生命。在前八十回将要结束时，我们已经看到了迎春悲剧的深化，而这时的贾府，外面架子还没倒下呢。以此可以推测，当贾府败落之时，贾府那些纯洁的贵族女儿，名声在外的黛玉、湘云、宝钗、妙玉，将会面临多么险恶的环境。是以，在整整一篇贾瑞单相思的故事中，我们可以据此推测出红楼女子身处的浊世，她们的小环境、大环境，从香菱、熙凤、可卿的情境中，推测将来贾府失势后，黛玉、湘云、宝钗、妙玉可能面临的残酷处境。

我们看到王熙凤跟贾琏，那是无所不至，恩情颇多。跟贾瑞你一言我一语，言语往来，全是打情骂俏勾引身段，似乎觉得王熙凤恐怕是个风月中人。但也有个可能，就是王熙凤其实挺正经的，但是给很多人感觉，恐怕王熙凤也算个荡妇。不过，我始终认为，王熙凤在贾瑞这一节描述中，说她不算个正人，其实是误会了她。这也是被纯洁教育搞坏了，以为好女人决不会懂得坏女人的话语方式。周星驰《九品芝麻官》中包老爹所说：“你要当清官，你要比贪官更奸”。好人要治坏人，要在坏人中立足，自然是要比坏人更聪明，更能了解其中的奥妙，方能脱身。中国女人在表面正经骨子色情的男人王国呆久了，应付男人还是游刃有余。王熙凤对应贾瑞的话语和方式，其实恰是正人应有的手段，否则被名声所累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熙凤了。更何况多少女子被名声坏了性命？如现在的秦可卿，将来的林黛玉等。王熙凤当时跟贾琏夫妻感情正浓，贾琏护送黛玉回苏州，长期出差在外，熙凤跟贾蓉、贾蔷颇相投契。王熙凤、秦可卿是红楼中女权第一的开放女性，读者幸勿被她毒害贾瑞的事情瞒过。贾瑞只不过是她看不上眼罢了。你看她对贾蓉，不就始终含情脉脉吗？但王熙凤何以对贾瑞如此无情且狠毒呢？这也是很多冬烘读者对熙凤的微词。

整部红楼，本来是毁僧谤道、反对名教的，王熙凤本来也是个风流成性的妙人儿，何以对贾瑞如此无情且狠毒呢？无他，只在于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从古至今，若遇上对眼的男子，女人主动追求，男人顺从了，那是风雅、风流，如“宓妃留枕魏王才”之事，嫂子给小叔留枕头，竟可以成为佳话。男人拒绝了，那是唐突、不幸、负情。若反过来，男子主动追求，女子愿意亦足以成佳话，如司马相如卓文君事。若不愿意，再继续追求，自是入了下流。自古中外皆由此理，至今亦然。

当时的环境下，风化是极要紧的事情，男女大防是人世间第一等大事，伤及名节，可置人于死地(怪不得中国难以富强，都在搞自己或者别人的男女关系)。从贾珍对付尤二姐、尤三姐的手段可以看出，他的玩弄女子的手段，无非胡缠令其名节尽失，在礼教、伦理如法则的社会无容身之地，虽不曾用刚用强，在礼教社会，毕竟还是有伤风化。二尤的悲剧，也有自己意志薄弱难以把握命运的性格弱点。至于贾赦求娶鸳鸯，则用了威逼的手段，鸳鸯一辈子难逃他的手掌心。鸳鸯的反抗，一方面是自己的刚烈，以死相逼；一方面是贾母的偏爱，有人可以保护她。至于二尤，没有有力的保护伞，只能柔弱处之；而柔弱此时却胜不了刚强。

所以宝玉流荡优伶、逼奸母婢被贾政知道后以至于要发狠心打死；金钏儿因有“下流勾引”宝玉之举被逐跳井；袭人用“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可以劝动王夫人的心；宝玉送旧帕子给黛玉，黛玉会感到“私相传递”之可惧；二尤自杀只因不慎失足；一个小小的被司棋遗失的绣春囊引发抄检大观园；被东府西府一直觊觎的以王夫人、熙凤为管理者、以贾母、贾政、贾宝玉为代表的大观园势力，全部陷于被动，其导致的雪崩式悲剧是晴雯病死，司棋被逐，入画被逐，惜春跟家庭决裂。

风化之事，何其严酷哉！宝玉一句误说的表白，招来袭人对“不才之事”的担忧，并以此理由劝动王夫人，袭人因此被内定为可靠的姨娘候选人，成了王夫人的贴心耳目。风化罪过之大，致使人们的耳目心眼恐惧到了这样的地步，凤姐被贾瑞窥伺，自然一则因贾瑞癞蛤蟆不般配而感到奇耻大辱，一则感到若被流言所累则身家性命岌岌可危。熙凤一再儆惩，贾瑞犹不思悔改，岂不殆哉？况且开篇即有秦可卿故事在前面。一个极得人意的嫡重孙媳妇，好端端上吊死了，谁不惊疑惧怕？如果熙凤不稳重自持，严加惩戒，那秦可卿的悲剧岂非重演，秦可卿与熙凤的情分与忠告岂非成空？况非熙凤并非受重视的嫡孙媳妇儿秦可卿，她只是从荣府借来在贾母王夫人这边暂帮着理家、地位前途还不那么稳定的王熙凤。熙凤岂能大意失荆州，因小小名节为儿戏，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贾瑞虽然咎由自取，但是罪不至死。他其实也蛮可怜的。虽贵为贾府公子，只是名声上好听，实际上是个豪族中的寒门，混得比较背，既不如贾芹善于钻营，也不如贾芸精明务实。他代表贾府不太得意的公子王孙那一群人的典型遭遇。彼时年轻未曾娶亲，对熙凤难移忘情，性苦闷可想而知；追求熙凤过程中的几番遭遇，颇为狼狈：也算是另一类型的残酷青春吧。假设换个人，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因为熙凤之不从贾瑞，只不过是看不上；如果换了贾蓉那样的轻裘宝带华冠美服的英俊轻浮少年，熙凤何尝不会像对贾蓉那样，眼圈儿一红、脸儿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