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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6 22:2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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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学潮”
“最是文人不自由”,何况校长。无法想象此前弦歌不辍的一所大学,战后在政治风潮的不断冲击下,其校长会烂漫热情于其间,尽管“学潮”拥有充足的合理性和正当性。于是,人们看到了这样一位竺校长,他千方百计地保护学生,又对不断升级的“学潮”头疼不已,他艰难地在当局和“学运”之间充当着调停、博弈的角色。
还在他就任不久,当时正值“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四周年,浙大“时事研究会”的纪念墙报尖锐批评政府,为此,杭州公安局长致函校方提请注意所谓“反动言论”,竺可桢不得不出面要求停止张贴壁报,但并未追究其责任。此后,浙大学生组织拟参加全国学联救国会,而学校的军训官则认定其乃一“反动组织”,而竺校长也不附和这种意见,只是会同属下郑晓沧、李寿恒等各院院长与学生会主席梁涛谈话,并劝导学生回教室上课而已,当杭州公安局欲逮捕梁涛时,竺校长则立即通知其马上离校避风,对其只作“停学一年”的处理。不久,就在抗战爆发的前夜,正值浙大毕业考试刚结束,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便衣特务诱捕了土木系四年级学生侯焕昭,并从其宿舍中搜出他与外文系学生陈怀白(此前胡乔木在浙大时发展的对象)的来往信函,其中有批评政府的言论。竺可桢审读了这些信函,认为“无甚大逆不道之处”,拒绝了省党部审查陈怀白的要求,并派人将侯焕昭保释出来。后来浙大迁至贵州,竺可桢曾对国民党遵义警备司令高文白明言:浙大办学在此,决不准国民党军警借任何理由来浙大搜捕。高文白竟同意了。当时竺校长为了保障学生的言论自由,还曾亲手书写了“民主堡垒”的大字,贴在学生会的《生活壁报》上。1942年,大后方学生掀起“倒孔”运动(当时传说孔祥熙派“飞机去港接洋狗,而吴稚晖全家、胡宗南、王儒堂、王宠惠、郭复初均不得出”。见《竺可桢日记》),浙大学生也在遵义开会,决定上街游行,要求国民党政府撤换贪污腐败的行政院长孔祥熙,教育部闻讯则电令必须阻止,竺可桢先劝说学生只在校内活动,不要外出,但是这回学生没有听他的话,他们情绪高昂,冲出了学校,在遵义街头游行示威,而军警已密集等待,准备弹压,竺校长闻讯立即派人到专员公署打招呼,又亲自走访国民党步兵学校校长兼警备司令张卓,请他设法阻止军警。最后,竺可桢还是不放心,索性赶到学生游行队伍前面,会同学生一齐参加游行,这次学生游行因此得以安全无虞。一边与当局周旋,一边要求学生“守法”和克制,这就是当时竺可桢的作为;作为校长,他是恪守了自己的职责的。此后,竺可桢一方面致电教育部引咎辞职,一方面也不得不开列一批名单给前来调查的官员,并处分了部分学生(其中,有两名学生按章被开除,但考虑到开除之后他们不再是学生,遂有被捕的危险,竺可桢于是推迟公布开除公告,等到地方当局向学校要人时,这两名学生已远走高飞了)。
遵义期间,原先竺校长和当局经过“博弈”达成的口头承诺“浙大办学在此,决不准国民党军警借任何理由来浙大搜捕”,事实上根本不可能维持。1942年1月,助教潘家苏和学生滕维藻(后为著名经济学家、南开大学校长,不久前逝世)的住处受到国民党湄潭党部的搜查,随后二人被拘押。竺可桢闻讯后立即赶赴湄潭,将二人带回遵义,名为交给遵义专员公署看管,实际是避免让特务直接插手。随后,竺校长又亲自布置搜集证据,调查事实,并特地去重庆会见国民党“中统局”局长徐恩曾,最后花费巨大的努力,将二人保释出来。然而,不久后,史地系学生王蕙和曾任“黑白文艺社”社长的何友谅亦在遵义被捕,后被押至贵阳,直到5月,竺校长才在贵阳见到二人。不成想,正在竺校长寻找营救的办法之时,二人又被转押至重庆“战士青年训导团”的集中营。到了1943年5月,竺校长只身前往探视,他在日记中言及,“车至青木关,在站见一穿制服者押一学生模样加手铐者,余为之泪下……”。不久,王蕙得以保释,何友谅却被杀害了。这一期间,竺可桢的心灵历程是怎样的惨淡,恐怕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到了1945年4月,遵义的浙大学生再次掀起学潮,竺可桢周旋其间,不堪其苦。他在精疲力竭之余,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下次如有罢课行为,不惜全体开除。以此等要挟手段不可为法。”因为他认为:“凡民主必先注意两点,即法治精神与少数服从多数,但多数亦须尊重少数人之意见。”
不久,回到杭州的浙大再次掀起“学潮”。1946年6月13日,杭州五千余学生举行“反内战”游行示威,国民党浙江省警备副司令竺鸣涛要求竺校长开除为首的七名浙大学生,竺校长表示“尚需调查”,敷衍搪塞了过去。然而不久,浙大的“学潮”终于到了高潮。——1947年,“于子三案”发生,浙大学生会主席于子三竟在被捕后死于狱中,而围绕所谓“于子三系自杀”的定谳,竺可桢与国民党当局几成决裂之势,反之,围绕安葬和纪念于子三,竺可桢亦与“学运”方面发生摩擦,几乎受到“葛杯”。这是竺可桢执掌浙大13年之中最艰难的日子,也是他一生中噩梦般的日子。
10月29日晚上,竺可桢在监狱亲眼看到躺在板床上的冰冷的于子三。他不顾胁迫,拒绝代表校方签字承认于子三是自杀。随即,他在南京对《大公报》、《申报》的记者表示:“于子三是好学生,于之死是千古奇冤。”他还说:此案的最后结局,将“判明政府法治精神充分与否及保障人权志愿之有无”。消息见报后,全国为之震惊,官方则要求竺可桢马上在报纸上予以更正,竺可桢则回答道:“报道是事实,无法更正。”随即,金陵大学以罢课予以响应,随之,中央大学、乃至全国各地的高校纷纷罢课为浙大声援,是之为“于子三运动”。这是内战期间国民党统治区的一把干柴烈火,它迅速燃起火焰,成为“第二条战线”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当时浙大的“学潮”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围绕悼念和安葬于子三,国民党当局与浙大“学运”针尖对麦芒,夹在中间的竺可桢可谓焦头烂额。当时国民党青年部长陈学屏认为这次“学潮”的根子“仍在浙大本身”;至于竺可桢,本是“国内第一流校长”,却在“学潮”中“属于第三者之态度”云云。
竺可桢渐渐与国民党当局拉开了距离,反之,他与日益炽烈的“学运”也越来越不合了。在浙大的校务会议上,竺校长表示:“余同情于子三之惨死,但并不同情其政治活动。学生在校,尽可自由信仰,但不得有政治活动。”于是,围绕如何处理于子三的尸体,试图尽早平息事件的当局与浙大无法达成共识,看出“学运”是借势发难的竺校长也与“学运”形成牴牾。此时此刻,这个校长的位子,是越来越难坐了。
彼时,浙江省主席沈鸿烈要求校方立即埋掉于子三的尸体,被竺可桢拒绝。
此后他亲自在凤凰山为于子三查勘坟地,又经过一番口舌,当局也同意选定1948年1月4日浙大学生集体为于子三出殡。然而,围绕送葬队伍的路线、是否允许有仪仗和挽联等,当局与学生复又纠缠不休,学生则必欲出殡时要经过杭州的热闹街道,且游行并沿途唱挽歌等。竺可桢与双方“博弈”,最后只得发出布告,“告诫学生不得任意出外游行,并说明自治会不听学校劝告,若有意外,学校决不负责”等。“学运”领袖自然不肯听从,随即大张写有“报仇”等字样的旗帜,集合学生于校内“阳明馆”前,高唱“抬着你尸首往前走,走在这中国的土地上,仇恨的人呀,记着记着,今天将将士来埋葬。凶手凶手,你不要高兴,你的死期将到临”的挽歌,浩浩荡荡,准备发起抬棺游行。竺可桢听到这挽歌,本能地预感到“此类挽歌比任何标语更为恶毒,故军警若知道势非冲突不可”。此时当局突然变卦,禁止为于子三出殡,并派出流氓队伍冲进学校,骚扰和殴打学生,一些学生躲避不及,受到伤害,如后来成为浙大校长的韩桢祥院士,头部就遭到殴打而负伤。为了抗议这次暴行,浙大学生又罢课三天。此时教育部甚为紧张,杭立武、朱家骅先后打来电话询问,又派特派员前来“安抚”,当这位特派员提到学校应开除学生时,竺可桢说:“校中开除学生,需凭个人行为,不能任意开革,否则莫须有之事如何服人?”当时还有人主张为防止学生暴动,可“召军警入校”,竺可桢则坚决反对,“因此与余素来主张极端相反”,他还认为:“余始终认大多数学生乃善良的也。”不过,竺可桢的主张毕竟是动辄得咎,为双方所不喜,随即浙大的校务“处于内外均不谅解之状态中”,学生执意不安葬于子三则不得取消于子三在校内的衣冠冢,而当局以为只需开除若干“左派活动学生”,“则学校即可安静”,随即开出要捉拿的38位学生的名单,竺可桢以为此种办法,之江大学或暨南大学或许“曾行之而有效于一时,但实际此种方法只能收效于一时”。于是,他一方面艰苦地向学生进行解释,一方面又竭力保护学生,对当局的喝令不予理睬,并称“浙大向来事事公开,开除学生必须有理由”,而“校中不知谁是蓄意捣乱的共产党”,且“吾人总须爱惜青年,不能以其喜批评政府而开除之”。最后,他绞尽脑汁,提出一个折中方案:在凤凰山浙大公墓为于子三安葬,送殡的近300名学生取消集体步行游行的方式,改为浙大派5辆汽车载送前往。
3月14日,于子三终于得以下葬至凤凰山。
经过此番周折,竺可桢可谓身心交瘁,他在日记中写道:“在校十二载,已属忧患余生。抗战时期,日在游离颠沛之中,抗战胜利以后物质条件更坏,同事所得不敷衣食住,再加学生政治兴趣浓厚,如此环境,实非书傻子如余者所可胜任,故拟早避贤路。”听说校长心生去意,浙大教授会的同人如苏步青、谈家桢、张其昀等大惊,急忙前来劝慰,学生自治会代表谷超豪等也前来致意。对此,竺可桢表示自己并非轻率辞职,“即临走亦必有交代,使继任者可以顺利工作,决不拂袖挂冠而去”。此后浙大千余学生在《上校长书》上签名,挽留竺可桢,但他去意已定矣,因为他知道他已无法继续在浙大工作下去了。
所谓“天下之大,已经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时局如此,加之学生运动波澜四起,带头者更是“政治兴趣太浓、舆论太偏、手段太玩弄”,此前所以凭借的“求是”校训等等,根本无济于事,而原先“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宗旨,以及由此形成的丰富的校园文化,如今已是一边倒的态势,如学生自治会的刊物《浙大周刊》、《求是周刊》以及学报等,“对于学术文字完全不载,满篇均是骂政府之文字,无怪乎外人以浙大为共产党之集中地也”。竺可桢又观看了学生游艺会,其中有“讥讽政府”的《逃》、《皇帝与太阳》等话剧,竺可桢只有摇头;不久,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参加浙大合唱团的春季音乐会,然而合唱中有沈思岩先生创作的《贵州谣》及《八月葵花》等歌曲,他也“均嫌政治气味太重”。对浙大著名的“民主墙”——《生活壁报》,此时竺可桢也认为有不妥之处,即政治气味过于浓厚,尤其是浙大学生自治会出版的《每日新闻》,竟“全载共产党广播,为(浙江)保安司令部所不满;(其)且对外销售”,处事认真的竺可桢随即“嘱自治会将《每日新闻》出版负责人或机关印出(原只登有出版地址)。若欲向外发售,必须向市府登记”。所有这些,虽然校长没有强行干预,却行同“书傻子”,竺可桢竟不懂那已是政治斗争的需要了。至于“学运”的核心组织——学生自治会,早在1948年6月,竺可桢在致同人的信中就曾表示:“弟十数年来素主张教授治校,大学应以校务会议为最高权威,而历届学生自治会,不了解此种精神,擅自主张学生有遵守自治会章则之义务,而无奉守校规及校务会议议决案之义务。此点不明白纠正,浙大将永无宁日。”
于是,校长竺可桢无可挽回,他已经成为时代的落伍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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