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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04月19日
去年赴日看东京国际书展,之后去北海道,其间在一个叫钏路的小城逗留两天。钏路的确小,作为市未免太小了,进了城东望见城西,出了城南仍见城北。尽管小,却一转身就有三家书店,宾馆紧挨一家,过了路火车站一家,往后走不远又一家。也别认为书店都那么高雅,不瞒你说,前两家往好里说是情色书店,往实里说是色情书店,书一半甚或一多半是黄色读物。对了,日本人是不把这类印刷品称为书籍、小说以至文学的——大约认为它们不配——而大体称之为“读物”,有些直接摆在超市,同食物、“饮物”(饮料)一并出售。
说起来,我在日本住过好几年,去了好多次,也并未修炼得“非礼勿视”,可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如此多的黄色读物如此集中摆在一起。随便摆几本无所谓,也很平常,但集中展示这么多,就形成一种相当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心理生理以至物理冲击力。说来也怪,明星、模特如今大多骨瘦如柴,以求表达“嶙峋美”或骨感美,但色情读物上的却几乎个个丰乳肥臂,珠滑玉润,活色生香,加之日本的印刷技艺高超,一瞬间足以让人神思恍惚,感到日月失色天地无光。罢了罢了,事情怎么好这样!假如我是钏路市长,非狠狠刮一场“扫黄打非”专项风暴不可。
不过你若据此想像钏路市民男的个个色情狂,女的人人不守妇道,那恐怕就错了。晚上我和朋友转了几家酒馆,里面虽然灯光偏暗人声嘈杂,但全无“三陪”迹象,那种暗示也没有。白天重新打量,但见男士风度翩翩正人君子,女性窈窕淑女有礼如仪。文明开化,秩序井然。
再说三家书店的第三家,委实匪夷所思,竟是一家不亚于东京神田町旧书街任何一家旧书店。日本的旧书店大多卖的是三四十年甚至一百年前出版的有文化传承价值的精装旧书,以学术著作为主,不乏专业面极窄的冷门人文社科专著。别说情色,若非成套精典,即使纯文学也很难进入。钏路这家旧书店同样如此。如果说前两家书店让人感觉到的是“物”,物化,这家书店则是书、书香,那是由铅字、墨迹、凸版、原浆纸和那个时代的烟尘混合起来的特有的书香。拿起散发如此书香的、不知经过几位以至几代学人抚摸过、翻动过的古旧精装本,一股对于书、对于读书人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谁能保证手中的书不曾被鲁迅、郭沫若翻阅过呢?这不也是同他们的一种异国邂逅吗?
一列列、一排排流览之间,发现关于禅宗的论著特别齐全,从印度的达摩到中国的慧能再到日本各代传人,一本本依次排开。由于同行的一位朋友研究“世界的军舰”,我得以注意到这里关于军舰的专著也够完备,从世界各国一战、二战期间的军舰到日本明治以来的军舰,尤以“昭和军舰史”详尽,每艘军舰都有单页摄影插图。一翻,书多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纸已泛黄,但装帧坚挺。莫非这座连郊区都算上也不过几万人口的小市有专门研究禅宗和军舰的学者或好事者不成?“读物”卖得出我相信,“食、色,性也”。但这东西能卖得出吗?
实际上店员也是一副卖得出卖不出关我何事的样子。只一名店员,坐在三面是书的柜台里看书,是个文学青年模样的神情忧郁的年轻人,我进来他也依然低头看他的书。但半小时后我对他产生了好感。书我没买——没有村上春树的书,研究他的书也没有,估计不够格——买了一幅挂在书架横头的旧挂轴。木框镶玻璃,两尺来长,巴掌宽,画的是一个斗笠渔夫站着垂钓河中,两岸探出几根芦苇。写意,寥寥数笔。右上端题一首俳句:“鲇の川狭めてあたり芦茂る”(鲇川一何窄,芦苇两岸宽)。因是草书,我看不出“鲇”,他告诉我;他认不出“芦”,我告诉他。他显得有些腼腆,随即轻轻擦去灰尘,用《朝日新闻》里一层外一层包好,又用塑料绳把两端系得紧紧的,还留出了挎肩的部分。“3000元”,他说。我怕自己听错,按标价递出3150日元。他推回150元硬币:“3000元可以了”。
此刻这幅挂轴就挂在书桌的左侧。看见它,不免记起那家旧书店,以及那小小的温馨。同时思忖:色情书店与旧书店,难保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菊与刀”。
(来源:日本新华侨报网;作者:林少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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