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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核谈:没有尽头的旅行
2014-12-19 06:44:09 来源:环球财经
环球财经2014年12月刊
《环球财经》记者 刘洋
从高加索山到印度洋畔,骄傲的伊朗人能感受到经济制裁带来的巨大压力,那是国际社会对伊朗发展核战略所做出的最直接也是最暴力的反应。自从制裁实施以来,伊朗的石油出口减少了一半。拥有26万名雇员的石油部不是惟一的受害者,由于无法持续获得外资,伊朗政府已经不能继续创造就业岗位、资助弱势群体、拯救银行坏账和补贴工业企业。2013年,上述补贴占到伊朗当年GDP的四分之一左右,这笔资金是伊朗得以正常运行的基石。
事件的原委并不复杂。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发生、伊朗政权更替后,西方(主要是美国)一改原态,接受伊朗所谓“发展核能为保障经济安全”的论调,他们认为伊朗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发展核武器才是这个中东大国的终极目标。因此,他们眼中的当务之急是通过打击伊朗避免中东,尤其是以色列陷入到一个核大国的威慑之下,毕竟建设核电与生产核弹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
某些方面,伊朗对自身的定位或许支持西方社会的这种判断。很多年来,伊朗显示出将自己视为一个优于逊尼派和美国等对手的区域势力的愿望,不屈从于大国安排,认为自己应该在地区事务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然而,富藏石油的中东,是二战后列强觊觎的焦点。自1949年进驻巴林港口以来,美国一直将中东的稳定视作国家核心利益之一,这里不仅关乎世界石油市场的稳定,更关乎布雷顿森林解体后“石油美元”的稳定。为了实现在该区域的绝对控制权,美国向该区域投射了大规模的武装力量并为这个区域的同盟投入血本。其对沙特的支持所引起的不满甚至直接导致了基地组织在上世纪90年代的形成。
一个心怀梦想的区域大国和一个拒绝其他人挑战的全球性大国,因此在中东狭路相逢。美伊曾经惺惺相惜,伊朗的核工业起步于美国自己积极的核输出(参见本期PX“石油大国伊朗的核能发展史”一文),但种下一株富含危险能量的花苗,也就意味着一颗危险果实的可能结出。美国人欣欣然的侥幸心理只不过维持了20年,就被1979年的一场革命击得粉碎。从“闺蜜”到“怨敌”的改变只在朝夕之间,接下来1981~1988年两伊战争中美国对伊拉克的支持彻底惹怒了伊朗人。美国遇到了在海湾地区最为头痛的对手。
例如,美国希望保证以色列的安全,伊朗就大喊要将“以色列从地图上抹去”;美国希望维持美元与石油的计价关系,伊朗则表示要用欧元对其生产和出口的石油进行计价……
这是近年来最为“鲜血淋漓”的核计划。从2007年到2012年,至少有五名伊朗顶级的核专家被暗杀,实施行动的杀手无一人被捕。在以色列被曝光组织实施了这些暗杀行动后,美国所做的也只是在内塔尼亚胡访美期间被奥巴马象征性地警告了一下“应该停止这些行为”。
除了暗杀,2010年,美国和以色列的技术人员还用双方共同编写的一种计算机病毒攻击了伊朗,致使其核设施几乎陷入瘫痪。伊朗则在两年后“痛快地”报复美国在中东的重要盟友——它通过网络攻击了沙特阿拉伯的一家国有石油公司,在清空该公司数千台计算机的硬盘后,在每台计算机桌面留下了一面燃烧的星条旗,以表达对美国的愤怒。
故事的结局在大幕拉开时就已经注定,因为伊朗完全没有参与过国际政治游戏规则的制定。因此,中东各国都在无核化口号中竞相发展核武器,只有伊朗因为所属阵营的不同遭遇严苛的指责和严厉的制裁。但伊朗欲罢不能,毕竟它有一个永恒的对手——以色列。
目标以色列
【国仇家恨交织在一起,让阿拉伯国家对伊朗核力量的心态出奇地矛盾】
如果没有以色列,关于核的中东故事可能是另外一番模样。长期以来,以色列一直在常规武装力量上占有绝对优势,这个地域狭小的国家依靠强大的技术实力在历次中东战争中均击败了作为对手的阿拉伯国家。但由于中东阿拉伯国家人口众多、幅员辽阔,胜利者以色列始终缺乏安全感。为了确保自身安全,以色列自建国初期就开始谋划研制核武器。
对于一个拥有顶尖科学家、雄厚技术储备、严重危机意识和世界头号大国默认支持的国家,研制核武器并非多么艰难的任务。从1952 年成立隶属于国防部的原子能委员会开始,以色列仅用十年时间就建成了功能完善且绕过美国监管的核研发体系,其位于迪莫那沙漠的“内盖夫核研究中心”拥有15座大楼和2700 名人员,堪称中东地区实力最雄厚的核研究机构。
1986 年,出逃的以色列原子能专家莫迪凯·瓦努努透露,在“内盖夫核研究中心”有一座已经运行20 多年的秘密地下核武器工厂,那里不但长期生产钚,还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生产氘、氚、锂等热核材料,这意味着以色列很可能已经具备生产氢弹和中子弹的能力。
这并不奇怪。美国中央情报局早在1974 年9 月4 日的一份备忘录中已经提及,以色列具备生产核武器的能力,并很可能已经切实拥有了核武器。只不过以色列对此仿若无睹,继续耐心发展核力量。作为以色列最重要的战略盟友,美国的沉默就是支持。
传说中以色列拥有的80 枚核弹令阿拉伯国家如芒在背:他们本就在常规武装力量上弱于独守,核力量上的任何落后因此都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他们将永远无法赢得中东战争、永远无法重新拥有圣城耶路撒冷、永远无法重新夺回广阔的失地。国仇家恨交织在一起,让阿拉伯国家对伊朗核力量的心态出奇地矛盾:一方面,他们希望同为伊斯兰国家的伊朗能在核能力上制衡以色列;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担心什叶派为主的波斯民族坐大后,会威胁逊尼派主导的阿拉伯世界,因而也不愿看到伊朗真正成为核国家。
因此,人们也就不意外,伊朗之外的埃及、沙特阿拉伯和叙利亚均在美国支持下有条不紊地推进核计划,尽管这些计划直到今天为止仍然局限在民用领域。人们同样不意外的是,2012 年的一项民意测验显示,埃及有61% 的人支持伊朗核计划,这一比例在3年前还只有41%,显然,所谓的“阿拉伯之春”所造成的区域动荡,影响了当地的民意。中东另一个大国土耳其的总理埃尔多安(Recep Erdogan)也表示:“土耳其一直支持伊朗核计划,今后这一立场也不会发生改变。”
支持和反对伊朗核计划的阵营似乎泾渭分明。但在某些方面,这两大阵营也有共同点,例如他们都对伊朗正在进行的核计划知之甚少,他们的态度因此更多源自立场而非事实。
谜一样的核计划
【多年以来,人们对伊朗核计划的了解只有有限的几个渠道】
曾在上世纪60年代效力于美国情报部门的罗伯特·麦克纳马拉(Robert McNamara)认为,美军之所以能在古巴导弹危机中全身而退,就是因为他们在古巴的情报人员经过长年的深耕细作可以猜到古巴与苏联达成了怎样的协议;美国之所以在越南陷入泥沼,则是因为他们对越南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在当时的河内几乎没有任何成形的情报组织和常驻情报人员。
今天,同样的情况正在伊朗再现。十几年来,媒体将伊朗核计划炒得沸沸扬扬,就好像他们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其论点。但其实,西方对伊朗核计划的了解程度,或许比他们对萨达姆发动军事行动之前对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了解程度强不到哪里去。多年以来,人们对伊朗核计划的了解只有有限的几个渠道:越来越清楚的谷歌地图和谷歌街景、动机不纯的逃亡者发出的带有泄愤和演义性质的只言片语,以及同样信息匮乏但想象力异常丰富的智库研究。
如果不是流亡组织“伊朗全国抵抗委员会”向外界披露伊朗正在其中部的纳坦兹和阿拉克地区秘密修建铀浓缩设施和重水反应堆,国际社会对伊朗核计划的一无所知甚至有可能延续到今天。同样,如果不是大力发展伊朗核工业的伊朗前总统内贾德为展示强硬形象以提振国内信心,外界也不会知道伊朗一系列重要的核成就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接踵而至。
过去十几年中,国际社会每隔一两年就会预测伊朗再有四五年就可以拥有核弹。但奇怪的是,伊朗至今也没有进行任何成功的试爆——这远逊于朝鲜。更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或者理解为什么伊朗没能制造并引爆核弹。两个奇怪之处都有一个共同原因——信息缺乏。
即便没有制裁,伊朗与外部世界的隔离也是常态。很多记者费劲千辛万苦拿到签证后才发现无法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资料,因为交流对象和开放地点少之又少;伊朗也一直严控信息披露,这个国家甚至拒绝与世界银行分享很多并不关键的经济信息,提及核问题更是可能面临着法律的制裁。一位曾在德黑兰工作过的美国人曾表示,情报的短缺正严重影响到所有西方国家对伊朗问题的判断,“我可以保证,美国绝对没有任何人曾在伊朗工作十年以上。”
看看信息验证中不对称情况下,西方发达国家中的“伊朗问题研究专家”们犯下多少错误,就可以知道伊朗的保密工作有多强大。十几年前,以色列就开始向国际社会暗示,伊朗距离完成核计划已咫尺之遥,国际社会的犹豫可能导致中东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几年后,英国又发布报告认为伊朗“从2004年底或2005年初”就开始设计并且已经“将要”研制成功核武器了;又过了几年,美国在一份国家情报评估报告认为,伊朗其实已经在2003年停止核试验,但这个国家可以在任何时候都重新启动核试验。三个共享情报的国家就这样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最后,负责检查伊朗核设施的国际原子能机构在参考了上述国家提供的情报后发布声明表示,他们没有找到伊朗制造核弹的任何证据,但同时又“有足够理由怀疑伊朗怀有类似的动机”。
情报结论的“打架”显得可笑,但这不是玩笑。国际原子能机构对伊朗核计划的了解仅限于伊朗提供的情报,他们因此曾长期密切关注伊朗在纳坦兹建设的主要铀浓缩工厂。但直到监测开始好久之后,国际原子能机构才得知伊朗已经在建设第二座工厂,而这所谓的第二座很可能只是多个秘密设施中的冰山一角而已。伊斯兰革命卫队经过多年积累已经拥有一套基础良好、经验丰富、保密度高的采购网络,他们完全有能力在不被国际社会关注到的情况下购买到离心机并建造启动装置。
国际原子能机构调查后认为,位于佛多的第二座工厂足够容纳3000台离心机同时运作,这个数字虽然只有纳塔兹工厂容量的三分之一,但对伊朗而言已经足够:佛多的核设施一旦齐备,伊朗就可以选择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到那时,对伊朗进行的调查就无法继续了。
这种“雾里看花”的局面正是伊朗乐于看到的。多年来,伊朗一直在巧妙利用一个时间差:1995 年,国际社会提出建立中东无核区时,伊朗核问题尚未浮出水面,因而没人将伊朗核问题与中东无核化联系起来。到伊朗核问题曝光后,国际社会与伊朗进行了艰苦谈判,前景却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发渺茫,因为这时的主动权已经易手。
骑虎难下的制裁集团
【“单方面对伊朗动武是以色列在万般无奈之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选择”】
伊朗的政治家们很清楚,他们的对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团结:美国虽然知道中东无核化最符合自身利益,但必须尽可能地偏袒盟友以色列,即便没有核问题,美国一定也会寻找并利用其他问题给伊朗带来麻烦;欧洲和日本则不同,他们高度依赖中东地区能源,二者与以色列关系又远不如美国那样密切,他们因此更支持将伊朗核问题与中东无核化联系起来;俄罗斯和中国又有不同,他们反对美以对伊朗动武,主张在国际组织框架下通过谈判解决问题。
在核问题上,伊朗政府拥有国内民意的强力支持。普通伊朗民众对核计划大多引以为傲,他们认为伟大的祖国理应拥有最强大的武器。他们认为巴基斯坦相较伊朗对西方的威胁更大,并且从西方默许以色列拥有核武器这一点上就足以推导出西方的道德谴责非常虚伪——伊朗从19世纪起就没有主动发动过战争,以色列却一直在美国庇护下寻衅滋事。
动武被认为是以色列的重要选项,但就像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所说,“单方面对伊朗动武是以色列在万般无奈之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选择”。因为相较于1981年对伊拉克奥西拉克反应堆和2007年对叙利亚艾奇巴核设施的打击,针对伊朗的军事进攻确实要复杂得多。
由于前车可鉴,伊朗在制定核计划时应该已经将遭受空中打击的可能包含在内。从已有的资料来看,伊朗德尔核设施分布在十多个不同地区,其中包括位于纳塔兹和佛多的核设施、伊斯法罕的汽化铀设施和阿拉卡在建的重水反应堆,这些地方的防空能力都非常出色。
就算以色列成功毁掉了这些目标,伊朗仍有能力修复受损设施并继续研究。除非以色列同时攻击附属于这个项目的民用研究中心、大学核能研究中心和设备提供商——这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摧毁核设施不但不能消灭伊朗的核野心,反而会进一步凝聚伊朗国内对于发展核武器的共识,因为届时伊朗国内各大政治派别都会看到国家正在遭受的威胁。
此外,目前伊朗尚未脱离《核不扩散合约》。一旦以色列采取军事行动,伊朗就为脱离该条约找到了口实,他们的科学家就会加速研发核技术并迅速将新技术应用在武器开发上。到那时,美国和以色列等到的可能将是另外一种结果,这个结果甚至比当前最差的结果还要差。
比如,届时油价会在短期内飞涨,并对当前世界整体的经济复苏造成持续的压力;海湾地区的盟国已经由于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动荡不安,卷入军事冲突将让他们变得混乱;恐怖主义可能获得进一步的发展良机;而美国此前平衡中国与西太平洋(601099,股吧)地区势力关系的战略目标也将因此难以维持……
因此,在影影绰绰的“核威慑”之下,骑虎难下的国家绝非只有伊朗,与此有关的大国几乎都已经被卷进漩涡之中。要想警报解除就必须在多方之间重建信任,这一切谈何容易。
终极威胁是互不信任
【谈判反而让形势更严峻了】
2010年,随着25万份美国外交官在国内或国外撰写的文件被维基解密曝光,伊朗人不出意外地发现他们对于对手们“伪善”的判断竟然如此准确:沙特国王阿卜杜拉一直在敦促美国利用空中打击迫使伊朗核设施瘫痪,这跟该国一直寻求外交努力解决争端的国际形象全不相符;以色列惧怕伊朗核技术也不仅仅是担心战争,他们更担心的是伊朗的核野心使得以色列在中东地区的核垄断愿望破灭,并限制其在整个问题中所起的主导和平衡作用。
问题焦点还在于美国和伊朗之间高度的不信任。美国人认为,作为欧佩克最重要的成员国出口石油,伊朗所谓“发展核能为保障经济安全”的理由不成立,伊朗完全可以将出口的石油用于内部发电以满足其电力需求,这甚至都不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伊朗也有苦难言。伊朗油气资源的储采比的确很高,可以保证伊朗石油出口国的身份,但长期以来,伊朗的电力需求始终得不到满足,这个国家不得不从土库曼斯坦进口电力;如果用燃烧石油供电,伊朗预计将在2020年消耗约1.2亿桶原油,对于一个石油出口占贸易收入80%的国家而言,这将严重威胁到国家的经济安全。而且,由于长期开采石油,伊朗现在面临严重的环境问题:伊朗卫生部提供的数据显示,石油消费引起的环境污染每年仅在德黑兰地区就会导致17万人死亡,这意味着伊朗任何改善自身能源结构的努力是合理的。
美伊两国的历史积怨也阻碍了双方进一步的沟通。1979年,伊朗在革命过程中冲击了美国驻德黑兰大使馆;4年后,美国军舰“文森斯号”在伊朗水域发射导弹击落一架伊朗民用飞机,290人丧生;作为报复,伊朗随后支持了一次针对美国驻贝鲁特大使馆的轰炸,造成超过100人死亡……
故事没有终结,两个国家的强硬派一直在寻求报复。1998年世界杯上,伊朗足球队击败美国足球队的一幕成了伊朗民族精神的象征。今年4月,当鲁哈尼任命了自己的联合国全权代表哈米德·阿布塔勒比后,美国拒绝为这位经验丰富的外交官发放签证,因为美国认定阿布塔勒比与1979年的袭击事件有关,而且阿布塔勒比曾是一个穆斯林学生组织成员,该组织在1979年绑架了52名美国人,尽管阿布塔勒比当时只是一名翻译。
谈判反而让形势更严峻了。现在,连伊朗精神领袖哈梅内伊都相信,美国为难伊朗的部分原因就是要颠覆现有政权,两个国家政治家的谈判空间因此越来越小。这本不应该:与前任霍梅尼不同,哈梅内伊不是神学家而是政治家,其继承精神领袖的职位后也一直在以相对务实的风格推进伊朗与其他国家的外事活动。
政治周期构成了最后一道障碍。今年美国中期大选之后,失去国会的奥巴马彻底变成了“跛脚鸭”,另一方的鲁哈尼应该也不会为了这份协议搭上自己全部的政治资本。观察家们因此相信,今年的11月24日仍然不是伊朗核谈判的截止日,这份协议的达成需要一个更长的周期——谁知道会不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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