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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31 13: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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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邓文龙 于 2018-1-31 13:32 编辑
中国版《越狱》:14年越狱4次,生死逃亡三万里(下)
人物纪实发布:2016-07-21557评论:78
1957年,他的命运突变,成为右派,被驱出校门,分别在安徽和云南劳改、入狱。为了洗刷清白,徐洪慈14年中四次越狱,亡命三万里。
作者 | 胡展奋
胡展奋,历任《康复》杂志编辑部主任,《劳动报》特稿部主任,《新民周刊》特稿部主任、主笔。并在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开设课程。
一、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了
二、“你如何证明你是没有使命的?”
三、必须把我父母的隐私告诉你吗?
四、“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
五、“你跟我去后杭盖”
六、平反像跷跷板一样翘着
七、难道是老天给我的征兆吗?
八、“可是我还有青春吗?”
九、噩梦和未解之谜一同消散
十、“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
一、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了
徐洪慈后来到底逃到了哪儿?整个逃亡过程中他又经历了哪些传奇故事?
1972年8月7日深夜,徐洪慈抓住千载难逢的停电机会,从丽江的507重刑监狱逃了出来,这是他错划右派后的第四次逃跑。此后,他徒步穿越金沙江大峡谷,取道四川回到家乡上海。与母亲匆匆见面后,徐洪慈继续北上。一个月后,他来到了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
当徐洪慈向着边防站的灯光走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明明亮着的探照灯,灭了。后来边防战士告诉他:“这种现象,那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啊,三年才可能碰到一次!就是因为突然断电,否则你过不了。”
“那是非常巧的,那么强的灯照着你,还有雷达。”
事实上,当时徐洪慈根本没有考虑到雷达这个因素,他沿着岗楼的底线走过去,贴着岗楼走,那地方正是雷达的一个盲区。
按理说,探照灯没有以后,雷达还有备用的电源可以继续工作,但这个盲区恰恰是雷达扫不到的地方。这都是误打误撞,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当他沿着盲区出去,过了边境线到了一个洼地以后,他感觉自己过来了,但是还没最后认定。但他的方位感告诉他,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了。
▲徐洪慈夫妇,1980年摄于蒙古国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徐洪慈夫妇,1980年摄于蒙古国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
从8月7日深夜到9月10日深夜偷越国境,这三十四昼夜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历险经历。每当我想起那些冒死逃亡的情景,始终万分激动。……在当时的条件之下,我只有走这条路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我没有更多的漂亮话,我的行为的动机只是求得生存。我在地上蹲了几分钟,面向南方,向多灾多难的祖国告别。(《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二、“你如何证明你是没有使命的?”
生存的道路走得这样艰难。徐洪慈在心里告别了祖国,走进了另一个国度。
但这是一个能够接纳徐洪慈的国度吗?1972年9月10日(农历八月初三)这个没有月光的黑夜里,徐洪慈走进了蒙古边防站。
他大着胆子推门一看,是蒙古人,这判断来于那人穿的制服。蒙古人也大吃一惊:半夜怎么突然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看样子不像蒙古人,跟他说话,语言也不通。
开始,徐洪慈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送回中国。当时有很多人都被送回去了。
凑巧的是,1972年的9月,蒙古刚刚颁布新的法律,其中内部法律规定:凡是越境的,未经审判,不能马上送回。他出逃的时机,正好这个法规已经颁布;再就是,一审时,徐洪慈的表达很到位,他越境到蒙古来没有物质上的诉求。这很重要。这让对方对他产生了同情。因为很多越境的人是盗窃犯、杀人犯,这些人他们当然是不会同情的,但有思想的知识分子就不一样了。这是他未被遣送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还存在一个间谍问题,要取得对方信任,就得有凭证。对方当时是非常防范间谍这类事情的,所以首要的是排除他是间谍的可能。
“你刚才说的,你过来是没有使命的,是不是如你所说,请提供证据。”
徐洪慈的记忆力很惊人,他说:“请你翻阅1957年8月2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有关于我的,对我批判的文章。我可以背一段给你听。”
▲《人民日报》刊载的关于徐洪慈的文章。▲《人民日报》刊载的关于徐洪慈的文章。
他对批判自己的文章记忆尤其深,因为这是改变他命运的文章。法官当时就说:“如能找到报纸,我们的事情就好谈。”毫无疑问,他们找到了。这样,一种初步的信任找到了基础。
但是,徐洪慈的经历那么传奇,有些细节甚至是匪夷所思的。
“你说你能刻图章,你说你能写介绍信,你的字那么好?你给我试试看。”于是叫他当场动手刻一个。徐洪慈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地下党,由于经常刻传单,所以仿宋体写得很好。他当场露一手,法官没话说了。
三、必须把我父母的隐私告诉你吗?
徐洪慈在丽江重刑监狱期间,曾刻制笔画,组合成字,为自己准备了三张介绍信。正是这三张介绍信帮助他应付了一路的盘查。而他现场的表演更让蒙古法官大为惊叹。
获得信任后的徐洪慈却提出了令蒙方恼火的要求。
徐洪慈越狱的时候,本来打算去苏联,但是发现钱不够,所以先到了蒙古。但他始终还想去苏联。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在苏联机会更多。一、他会俄语;二、他可以找他的老师。当年医学院那么多老师,全是俄文老师,至少有五六个老师对他印象特别好。毕竟他当时的成绩非常好,所以他要去找老师。而且,苏联的经济情况也比蒙古好。
这样,他反复地要求,法官巴依玛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终于发了火:“我们是个主权国家,我提醒你注意,我们蒙古不是你到苏联的一条路。”
“我们对你是很讲道义的,是吧?你怎么开口闭口还是到苏联?”
徐洪慈被他们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头:“蒙古是我的恩人啊,如果他们简单粗暴一点的话,立刻把我遣送回去了,毕竟是非法越境啊。”
徐洪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也很重情义。然后就很明白地向巴依玛法官表示:“我愿意留在蒙古。”
同意留在蒙古后,蒙古法院很快对徐洪慈的越境进行了审判。此间,法官巴依玛与徐洪慈有了进一步的交流,他向徐洪慈提出了新的要求:“我们救了你,你应该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中国现在的经济情况。你曾经长期在党内工作,曾经在华东局工作,按你所说,一直和华东局的高层领导有接触。你应该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还有,听说监狱里大量饿死人。你在监狱待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三年自然灾害,你也在监狱里,你应该告诉我们监狱里的真实情况。”
他认为徐洪慈掌握很多党内情况,而徐洪慈确实也了解很多情况。
但徐洪慈听了以后,很感慨:“尽管自己是个逃犯,尽管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内外是要有别的。”
从当时的立场,他觉得,中国出现了很多负面的甚至黑暗的现象,这是暂时的。如果以此博求自己的待遇,以此博取自己的好处的话,自己就是卑鄙的。所以他对巴依玛法官说:“好比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们家出了事情,我投奔你这家邻居。你却说,我是可以帮助你的,不过,必须把你父母的隐私告诉我。你说这样的邻居有道义吗?”
巴依玛一听,觉得很难为情。他说:“是的,是的,是的。那就到此为止吧。”
四、“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
在蒙苏边境的宗哈拉,人人都知道一个汉人的故事——苏武牧羊。两千多年前,苏武就曾在宗哈拉不远的贝加尔湖放牧。
如今,宗哈拉又来了位中国人——徐洪慈。他要为自己的非法越境,在宗哈拉的大森林里服刑一年。
蒙古监狱给了徐洪慈另一种体验。他说:“中国的监狱把我驯化了,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
据徐洪慈介绍,蒙古所有被流放的人都集中在宗哈拉。宗哈拉自然条件非常严酷,那是个大森林,在冬天,天天是零下四十摄氏度,西伯利亚大寒潮可以直接到达那里,横扫天地之间。
夏天则是另一种严酷,这里的三种昆虫会轮番而上。宗哈拉的蚊子,没有那种嗡嗡嗡的声音,天一黑,这种大蚊子一口咬住你,像抽水泵一样拼命地吸,当地人叫它“血泵”。到了早晨,天一亮,太阳一出来,牛虻就来了,它会把你当牛一样叮,牛和马的皮那么厚,牛虻照样能叮,所以所有的犯人最怕牛虻,叮下去就是一个大包,很毒的。除此以外,午睡的时候,还有一种小黑虫会钻进蚊帐。这样,在宗哈拉的夏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受折磨,这些昆虫三班倒地折磨着这里的犯人。
然而,在徐洪慈看来,在宗哈拉的大森林中,繁重的体力劳动、丧失了母语的环境尽管严酷,但那是单纯的身体的劳作和生活上的艰辛,没有像李光荣那样不停地进行精神和肉体折磨的狱警,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些快乐。
在宗哈拉,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很多犯人都是没脚趾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地人的脚趾都是喝酒喝掉的,蒙古人特别好酒,喝烈酒,很容易在暴饮以后暴醉。哪怕冬天,很多人就地倒下了,人冻不死,脚趾可付出了代价。
宗哈拉的犯人,从犯罪类别来说偷盗的多,基本没有政治犯,没有反革命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徐洪慈没有学会喝酒,却学会了打人。在那里,人和人关系很简单粗犷。一语不和,打人是常见的。
有两次打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和管教打架,管教叫巧灵。徐洪慈身高一米八,但是在蒙古大汉眼里,他是小个子。巧灵把他举起来,扔到地上,一拳就把徐洪慈右边两根肋骨打断了。徐洪慈说蒙古人的拳头簸斗一样大,像我们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蒙古人很豪爽,朋友们和巧灵说:“你打得太过了,你把他肋骨打断了,他发高烧了。”一听这话,巧灵觉得很对不起徐洪慈。他丝毫没有自以为是一个管教,就端着架子。第二天就向徐洪慈道歉,拿了一袋马肉去看他,当时那里盛行吃马肉。“对不起!不过你是中国人的这个,好汉、硬汉!好,很佩服!”这是第一次打架。
第二次打架,是徐洪慈在监狱厨房里工作的时候。犯人的头头经常到这里多吃多占,徐洪慈不允许,就打了起来。徐洪慈拿一个冒着青烟的熨斗就上去了。对方人高马大,比巧灵还厉害,像个黑猩猩一样。徐洪慈居然拿着个熨斗烫上去,烫了个烙印。蒙古大汉打不过他就逃走了,也没有回头报复他。
徐洪慈觉得这个地方是粗犷的,道理也很简单,人和人之间有种最单纯简单的东西。和蒙古人相处,他一直有愉快的回忆。
五、“你跟我去后杭盖”
一年刑满后,徐洪慈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蒙古语。他不能想象,在异国他乡,一段爱情正向他走来。1974年,徐洪慈在首都乌兰巴托的医院遇见了一位叫奥永的姑娘。
奥永回忆:“我和徐洪慈是在乌兰巴托的一家医院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一名护士。有一天,徐洪慈来我们医院看眼睛,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当时,徐洪慈四十多岁,奥永二十一岁。年龄几乎相差了一代人,各方面差距也很大。然而,奥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可怜他吗?他虽从监狱里出来,但他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是个好人。我心里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就这样简单,他们从相识,走到结合。
奥永总是记得徐洪慈说的话,他说:“奥永啊,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你不要怕我。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你跟我去后杭盖,我们在那里生活。”
在蒙古腹地的后杭盖省,徐洪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徐洪慈给别人做事,干体力活,搬木头、石头。当时蒙古还没有什么机器,使用的是那种两个把儿的小推车,就这样,徐洪慈给人家做了八年的活儿。他一边干活,一边还做饭做家务。“三十多年,都是徐洪慈做饭。我从没做过饭。……那时候我们蒙古的妇女们说:什么活都是徐医生做,你就不能做做饭什么的吗?你多有福气啊!我跟徐洪慈说:要么我来做饭。他说:不用,不用,你就待在家里,把两个孩子看好就行。别的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市东部远眺,徐洪慈摄于1980年。▲后杭盖省策策尔格勒市东部远眺,徐洪慈摄于1980年。
徐洪慈在自己的家里心甘情愿地为妻儿们操持着整个家。然而,在他的心底,亡命天涯的悲凉是不是能填平?他真的要在异国他乡终老此生吗?
从逃出牢狱后,徐洪慈一直没有和家里人联系,他觉得自己还在危险中,如果和家里联系的话,自己的情况势必被政府掌握,这样他就有可能被引渡。他后来回忆说:这里与世隔绝,失去祖国,失去母语环境,我还能做什么?我的一切特长都不被认可,一切研究也就无从谈起,……四次越狱后,我已经耗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坚持到底。现在我已四十一岁,人生的一大半已经过去,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全部破灭了。(《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他仍然非常关心祖国,也很想知道国内的情况。在蒙古出狱以后,第一次拿了工资,他就动脑筋买半导体收音机来收听广播。总算买来一个,只要有空,他就不断地听国内的情况。国内形势的变化,他都是由此了解的,比如1972年至1976年的国内社会事件,比如“文革”的结束。
大概在1979年,通过收音机,他揣摩各种社论文章,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却是他不敢想象的。他认为自己一辈子够“反动”的了:在反右时他“反动”的言论不说,在“文革”时候的作为不说,就单说越狱,在当时就是个死罪啊。而他不仅越狱,还越境,这是叛国投敌,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
他想:“我这样的人简直十恶不赦,不可能会得到宽恕的。”
就这样,他觉得自己的回国念头只能是一个理想。想,又不敢想,就像我们想自由地跑到月球上去一样,觉得这不太可能。“我这样的人,不枪毙、不引渡我算好的了。”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发生了重大变化,粉碎“四人帮”不仅是党内斗争的问题,还是整个国家转轨的开始。他渐渐闻风,右派都可能改正——这让他觉得有了希望,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前提就是右派问题,这对他很重要。他盼望的,终于在1981年的年终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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