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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反对中央集体
1965年11月到1966年4月,是“文化大革命”的准备阶段,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步发动阶段。
在这一阶段里,头一件大事就是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发表。指出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对吴晗横加诬陷,是正确的,但是显然问题不止于此。必须回答,毛泽东何以批准姚文的发表。学习海瑞精神,本来是毛泽东提倡的,吴晗接受胡乔木的建议,响应毛泽东的号召,写了包括《海瑞罢官》在内的一些宣扬海瑞精神的作品,为什么毛泽东又支持批判《海瑞罢官》呢?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毛泽东在1959年4月上海会议上提倡学习海瑞精神,是要党内高级干部为了党的事业敢于讲话,不要怕这怕那。他在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更明白地说,他提倡的是“左派”海瑞,不是“右派”海瑞。他误认为《海瑞罢官》为“右派”海瑞彭德怀张目,所以批准姚文的发表。其实吴晗从来没有为彭德怀说过好话,这有种种证据。他在《论海瑞》中一再不点名地批判彭德怀,又在文末写了300多字抨击“右倾机会主义”和“反对派”,就是一个明证。
姚文最引人注目和发人深思之处,是它尖锐地提出了“三面红旗”问题,指责了否定“三面红旗”的所谓“单干风”和“翻案风”。老实说,《海瑞罢官》的发表和演出,在社会上并没有多大影响,从来没人感觉到它有什么弦外之音,斯诺说国外“中国问题专家”也从无一人发现其中有什么“双重含义”。但它何以引起轩然大波?姚文尖锐地提出这个问题,就透露了信息。原来它微妙、曲折而深刻地反映了毛泽东和中央其他一些同志之间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曾经有过的若干意见分歧,这才是姚文的要害。“文化大革命”的初步发动,严格说来不是什么以文艺战线为“突破口”,而是在“三面红旗”问题上大做文章。姚文的发表,显然不是作为文艺问题、限于一个剧本进行讨论,而是作为全局性的政治问题提了出来。姚文是蛮不讲理的,因为《海瑞罢官》酝酿于1959年庐山会议以前,写成于1960年11月,发表和演出于1961年年初,根本不可能为1962年的所谓“单干风”和“翻案风”鸣冤叫屈。可是不久又批判《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一样地牵强附会,强词夺理,陷人于罪,也一样地在“三面红旗”问题上大做文章。
在“文化大革命”前十年中,党的工作成就是主导方面,在“三面红旗”问题上则有严重失误。若干失误本来在探索中难以完全避免也不难纠正,但是主要由于个人专断作风的逐步发展,问题就变得相当复杂。概略说来,毛泽东和中央其他一些同志在“三面红旗”若干问题上的看法经历了一致-分歧-勉强一致的过程。1960年、1961年受到惩罚,不得不进行国民经济的调整,这在实质上是对“大跃进”的否定。在中央工作的同志在认识上也曾经有过这样那样的舛错,但一般说来在实践中得到了修正。他们遵守纪律,从无一人指责“三面红旗”;当许多同志在七千人大会上提出“'三面红旗'究竟对不对”的问题的时候,刘少奇、周恩来还出面做工作,劝说大家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当时党内上层认识不一,讨论开来未必有好的结果)。但是中央同志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可回避地要对“大跃进”的后果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接受“大跃进”的教训,刘少奇主持的1962年2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和5月中央工作会议就是这样。毛泽东主观上从维护党和人民的利益出发,始终维护“三面红旗”,事实上认为中央集体在1962年“右倾”。在八届十中全会和在这以前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他严厉地批判了所谓“黑暗风”、“单干风”和“翻案风”,主要地批判了刘少奇和邓子恢。
八届十中全会以后的几年中,毛泽东与中央其他一些同志之间有合有分,政治和思想文化方面“左”倾错误的发展使他把意见分歧看得很重,愈来愈对中央集体不满,乃至认为中央存在两个“独立王国”,“出了修正主义”。江青心怀鬼胎,秘密策划评《海瑞罢官》。文章实在难做,刀笔吏姚文元等也不得不九易其稿。江青压根儿就不是因为《海瑞罢官》有什么问题,而是故意把海瑞、“右派”海瑞、彭德怀混同,指鹿为马,借题发挥,挑拨是非。她以重新高度评价“三面红旗”和充分肯定对彭德怀的批判,作为清算刘少奇等中央领导同志的“突破口”。这样一个主题符合毛泽东的意图,所以毛泽东为成见所蔽而批准姚文的发表。彭德怀的问题就是对“三面红旗”若干问题的看法问题,而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说过“问题不是彭德怀同志这封信写错了”、“不少还是符合事实的”、“并不算犯错误”之类的话(这等于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毛泽东1959年7月23日在庐山会议上发动批彭的讲话),所以毛泽东感到姚文意犹未尽,明确指出《海瑞罢官》的要害问题是“罢官”,即罢了彭德怀的官。
毛泽东在中央会议上提出过要批判吴晗,但是姚文的发表毕竟未经中央讨论决定。毛泽东之所以不提请中央讨论决定,他自己说过,因为他估计中央某些同志会持异议。当他作出“中央出了修正主义”的估量的时候,就认为在非常情况下必须采取独排众议的行动,越过中央直接诉诸广大干部和群众。
姚文的发表是“左”倾思想和个人专断作风急剧发展的重要关键,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最主要的,是它制造了党内上层的纠葛,使毛泽东对党中央的状况作出更加违反实际的估量。中央集体鉴于八届八中全会以来的种种变化,鉴于姚文深文周纳的恶劣做法,加之在一段时间内不知道(至少不确切了解)毛泽东对姚文的态度,所以最初不同意姚文的观点。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在一段时间内都抵制了姚文。由于上海有关方面没有也不能向中央有关部门报告发表姚文的背景,因而中央有关部门没有发出转载姚文的通知,所以全国报纸(包括《解放军报》)都未及时转载姚文。这在毛泽东意料之外。他指示出单行本,而全国新华书店不知内情,北京和全国许多新华书店又未及时订购。这一切使毛泽东非常愤慨,认为“中央出了修正主义”的判断得到了证明。加之下文要说到的其他因素,毛泽东决定以个人的权威全面发动“文化大革命”。
第二件大事不很引人注目,但对“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发动也有相当影响,就是林彪把“突出政治”提到新的高度。
姚文发表后,11月18日,林彪对1966年全军工作提出了“突出政治”的五项原则,并且前所未有地把“突出政治”提到社会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高度。他说:“突出政治不是一项任意的政策,不是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这是根据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和社会主义社会的经济基础所提出来的根本措施。不突出政治,就是违反社会主义社会发展的规律。”这与其说是军队建设问题上的意见,不如说是社会主义建设道路问题上的纲领性意见。这个“左”倾的意见,为毛泽东所批准。
这也不是偶然的,我们不妨简要地作历史的回顾。主要由于缺乏经验,我们在三大改造基本完成以后没有弄清楚政治和经济的关系。1957年10月,毛泽东说过:“政治和业务是对立统一的,政治是主要的,是第一位的,一定要反对不问政治的倾向;但是,专搞政治,不懂技术,不懂业务,也不行。”1957年12月,柯庆施在一个报告里说:“政治和业务是对立的统一。但政治是统帅,政治要统率业务;政治又是业务的保证,上层建筑是为经济基础服务的。”这些言论的基本内容是正确的,值得研究的是政治“是第一位的”、“政治是统帅”这类提法。1958年1月,《工作方法六十条(草案)》采用了柯庆施的提法,在第22条中指出:“思想和政治又是统帅,是灵魂。”这一判断曾经为全党所接受。现在来看,它有正确的方面,但是不能准确地概括政治和经济的关系。当它指坚持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方向这类意思的时候,它是正确的。就它回答政治和经济的相互关系问题来说,它是不准确的。
后来由于过多地信赖以往高度重视政治的经验,把相对的真理绝对化,这个不准确的方面向“左”倾错误发展。我们如果认真阅读毛泽东在此以后的言论、著作,特别是1958年8月在北戴河会议上提出的限制资产阶级权利的意见,1959年年底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对“物质刺激”和“彻底实行按劳分配”的意见,1962年秋在八届十中全会上的讲话,1963年10月对关于人民解放军加强政治工作的指示的批示(号召全国学解放军),1963年11月给林彪、聂荣臻、肖华的信(肯定“四个第一”,肯定工业各部门从上至下学解放军),1965年2月22日的指示(高度评价“四个第一”),1965年12月2日对抵制突出政治的批判,就可以发现,毛泽东愈来愈认为建设社会主义必须狠抓阶级斗争,依靠政治挂帅。“大跃进”受到挫折,没有从根本上吸取教训,却得出必须突出政治的结论来。一些同志提过正确的或比较正确的意见,没有被采纳。而林彪在1959年9月任军委副主席以后利用毛泽东和党中央的错误,提出“突出政治”的“一整套”,实质上是突出主观意志、突出阶级斗争和突出个人崇拜,给予“左”倾错误的发展以相当的影响。我们许多同志当时对问题也认识不清楚。胡耀邦说过:“共产党掌握政权后,特别是在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后,究竟以什么为纲,是以阶级斗争为纲,还是以社会主义建设为纲,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好。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党内许多同志都是不大清楚的,这同后来文化大革命更加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有关系。”
1965年12月30日至1966年1月18日召开的全军政工会议全面贯彻了林彪关于“突出政治”的意见。它的一个主要文件指出:“搞政治工作,搞革命化,走突出政治的道路,我们的社会就会发展,就会前进。不搞政治工作,不搞革命化,不走突出政治的道路,我们的社会就会停滞,就会倒退,就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搞不搞突出政治,搞不搞革命化,就是搞不搞阶级斗争的问题,就是坚持革命还是不坚持革命的问题,就是关系到我们社会前进还是倒退的问题。”这个文件为毛泽东所同意,以中共中央文件中发[66]109号发出。这段话大体上反映了毛泽东的主张。1966年春毛泽东向中央推荐一位省委第一书记关于政治挂帅的意见(经中央同意后以中共中央文件中发[66]208号发出),也说明了毛泽东有这样的主张。这个主张并不是没有正确的因素,但是整个说来是夸大革命性的主张。既然有这样的主张,与中央其他一些同志之间的分歧就愈加深刻。1965年11月至1966年4月,全国刮起“突出政治”的旋风。
林彪在中央集体抵制姚文时从全局上提出“突出政治”,点破了毛泽东与中央第一线的重大分歧,为“左”倾错误的急剧发展推波助澜。他抓住罗瑞卿对“突出政治”的抵制,制造了中央出的“修正主义”。根据他的意图写出来的《解放军报》1966年元旦社论,从“反对和防止现代修正主义”、“社会主义社会前进还是倒退”的高度,尖锐地批判了所谓“物质刺激”(其实是马克思主义的物质利益原则),把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与所谓“物质刺激”对立起来,开“文化大革命”中批判“工分挂帅”、“利润挂帅”、“奖金挂帅”等所谓“修正主义路线”的先河。根据林彪的意图,《解放军报》连续发表7篇专论“突出政治”的社论,反对“政治和经济的统一”的正确原则,攻击周恩来、邓小平。林彪在提出“五项原则”的时候说:毛主席的书是“最高指示”,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凡是毛主席指示的,就要坚决拥护,坚决照办,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保证完成”。他大搞个人崇拜,践踏党的集体领导的原则。而最根本的,是他那依靠“突出政治”建设社会主义的主张,极大地助长了“左”倾错误。凡此种种,都与“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发动有很大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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